煤油灯的火苗被推门带进的风压得贴住灯壁,赵鸿志的手指在发报机按键上顿了半秒,绿灯闪完最后一轮信号。陈启铭从他手中接过炭纸,未等展开,张猛已跨步上前,蓑衣上的水珠砸在泥地上,连成一片暗斑。
“李家屯的回信?”张猛盯着那张薄纸。
陈启铭点头,将炭纸按在墙上,与地图并列。他用铅笔在“戌时三刻”下方划了一道:“岗哨交接流程照旧,无增员,无变动。”
张猛盯着那道线,右手无意识地摩挲刀柄。他没再问,只说了句:“我这就挑人。”
他转身走出煤窑,脚步踩在湿土上没有回响。陈启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坡下,转身从行军袋里取出一份名单,递给赵鸿志:“突击队由他选,但你要在场盯着——新兵太多,地形不熟,别让训练出岔子。”
赵鸿志接过名单,镜片后的眼睛扫过一排名字:“李根在列。”
“他主动报的。”陈启铭说,“张猛没拦。”
“那沟我看过,坡陡,泥滑,背雷上去不容易。”赵鸿志把名单折好塞进内袋,“我去盯压发雷的最后测试,顺便看看他们怎么练。”
陈启铭没说话,只是拿起水壶,往沙盘北线岔道处又倒了些水。泥流沿着模型边缘蜿蜒,冲出更深的沟痕。
西坡沟谷,夜雾未散。张猛蹲在一处塌陷的土坎后,面前是用树枝和麻袋搭出的模拟岔道路基。六名战士一字排开,背上绑着与压发雷等重的沙袋。李根站在最右侧,额前湿发贴着皮肤,呼吸略显急促。
“听好了。”张猛站起身,声音压得低,“雷要埋在路基南侧,那儿土松,车轮一压就塌。引线拉进沟底,人藏高处,等车队过一半再动手。不许提前,不许贪杀,炸了就走。”
他抽出刀,插进模拟路基边缘:“雷分两枚,前雷卡头,后雷断尾。中间这段路一塌,车挤在沟里,拖都拖不走。”
一名老兵皱眉:“就这么两枚雷,真能断路?”
“能。”张猛盯着他,“鬼子车重,路基又没夯过。雷一炸,土石往下滑,够他们清半天。咱们要的不是杀多少人,是让他们北线断血。”
他转头看向李根:“你带引线组,负责把线从雷壳拉到沟底掩体。记住,线不能绷直,得留松劲,不然一踩就断。”
李根点头,手摸了摸腰间缠着的伪装藤。
“现在练。”张猛挥手,“按昨晚沙盘走位,无声前进,三分钟内完成埋雷、布线、撤离。”
六人迅速散开,借着沟谷地形低姿前行。李根爬到预定位置,解开沙袋,模拟取出雷体。他小心翼翼将“雷”半埋进土里,开始拉引线。藤条穿过石缝时,右手打滑,指尖一挫,整段引线被猛地扯紧,藤条“啪”地断成两截。
张猛立刻上前,蹲下检查:“手滑了?”
李根喘着气:“地太湿,抓不住。”
张猛没骂,只伸手拨开浮土,查看“雷”周围:“引线断了,鬼子工兵一眼就能发现。你得用双股藤,绕石打活结,再覆土盖叶。”
他从腰间解下一段备用藤,亲自示范:“雷不炸,咱们的命就悬在这根线上。”
李根低头重新绑线,指节发白。
沟口,赵鸿志站在阴影里,默默看着。他没出声,直到训练结束,才走过去,从背囊里取出一枚压发雷,递给张猛:“最后一道关过了。硝化棉裹了油布,触发弹簧改用缴获的日军部件,踩上去半秒内引爆。”
张猛接过,翻看雷壳,发现侧面有道细刻痕,凑近才看清四个小字:“启铭—此雷代笔”。
他抬头:“你刻的?”
赵鸿志点头:“最后一枚雷,得有个记号。”
“好。”张猛将雷交给李根,“这枚你背。别摔,别淋,更别让引线断了。”
李根双手接过,像捧着火种。
煤窑内,陈启铭正对照《千字文》密本,将李家屯回执抄入作战日志。赵鸿志回来时,他头也没抬:“训练怎么样?”
“李根扯断了引线。”赵鸿志放下背囊,“但张猛当场教了补救法,后来没再出错。”
陈启铭合上本子:“人能改,线不能断。雷一旦暴露,整个计划就废。”
“雷没问题。”赵鸿志说,“我背了三公里,震动没影响引信。就是李根……太紧。”
“谁第一次都不松。”陈启铭站起身,“但他得撑住。”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再次划过三号岔道:“时间只剩十二小时。张猛那边,最后演练什么时候?”
“天亮前再走一遍。”
“好。”陈启铭从行军袋取出两枚信号弹,一红一绿,放进木盒,“这是最后联络信号。炸雷后,绿弹升空,表示任务完成;若遇围堵,红弹为号,接应组出动。”
赵鸿志看着那盒:“接应组我带。”
“不。”陈启铭摇头,“你留下。雷一响,鬼子必查信号源。煤窑这台发报机得立刻转移,天线拆了,铁轨埋进沟底。”
赵鸿志沉默片刻:“那你呢?”
“我去北口。”陈启铭将木盒锁进石台抽屉,“张猛动手时,我要亲眼确认车队是否真的卡在断路上。”
赵鸿志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裂痕:“你就不怕,那是圈套?”
“怕。”陈启铭说,“但情报对了三次。岗哨没变,路线没变,换防时间没变。他们不是设局,是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动这条线。”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新炭纸,上面写着:“突击队名单确认,武器交接完毕,最终演练完成。”
他将这张纸贴在墙上,与前几张并列。
煤窑外,张猛带着六名突击队员走来。每人背上都绑着雷体模型,步伐整齐,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他在门口停下,抬手示意队伍列队。
陈启铭走出来,站在沙盘前。
“人都挑好了?”他问。
“挑好了。”张猛说,“六个,两组,雷由赵工亲手交出,路线按昨夜沙盘走位,时间——只争戌时三刻。”
陈启铭逐个看向队员,最后停在李根脸上。年轻人抿着嘴,眼神没躲。
“记住。”陈启铭说,“你们不是去拼命,是去断路。炸了就走,活着回来。”
李根点头,喉结动了一下。
陈启铭从腰间解下信号枪,递给张猛:“绿弹为成,红弹为险。别恋战,别贪功。”
张猛接过,插进肩带。
“行动前,所有人再检查一遍装备。”陈启铭说,“赵工,你带他们去工坊,最后确认雷体密封。”
赵鸿志应声上前,领着队员走向煤窑深处。
张猛没走,站在原地,盯着沙盘。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陈启铭说。
张猛摇头,忽然抬手,摘下军帽。他抹了把脸,又戴上,动作很慢。
“当年我在山里,炸过一次税官的马队。”他低声说,“就用土雷,埋在山口。那天也是这个时辰。”
陈启铭没接话。
“不一样。”张猛盯着沙盘,“那时候是为自己活。现在……是为他们死不了。”
陈启铭看着他,终于点头:“所以这一炮,必须响。”
张猛转身,走向工坊。
煤窑内,赵鸿志正蹲在工作台前,用油布最后一遍擦拭雷壳。李根站在旁边,手里捧着那枚刻了字的雷。
“记住路线了吗?”赵鸿志问。
“记住了。”李根说,“南侧埋雷,引线拉进沟底,等车队过一半再引爆。”
“好。”赵鸿志将雷递还给他,“这雷,替别人写的字。你替别人,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
李根双手接过,贴在胸前。
陈启铭走进来,走到李根面前。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年轻人的肩。然后他走向墙角,摘下军帽,露出额角一道浅白的疤痕。他盯着地图上的三号岔道,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这一炮,为当年没跑出去的同学。”
工坊外,天色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