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琳以前的老家在清平镇附近的山里,大学城要抵达那里得费些时间——先是坐四小时的高铁,经过清平镇所在的县城,再坐客运中心的长途汽车,历经两小时颠簸才能到那儿。
之后还得上山,才能到那个已被废弃十多年的荒村旧址。
这最后一段路程,按池砚的说法,时相若不想惹火上身,就只能止步于小镇。
这道理对池砚同样适用,因为他也不是这地方的人——贸然入内,下场比时相还要凄惨。
本来三人是打算快去快回,奈何池砚临近中午才姗姗来迟,登上前往高铁站的地铁。
工作日的车厢略显空旷,但座位依旧稀缺。
时相揽着柯琳的肩膀,两人倚靠在车门旁,池砚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上车之前,慢悠悠地从他那件马褂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盲人证,并挂上脖子。
没多久,一位好心的年轻姑娘便起身为他让座。
“……您还真是盲人啊?”时相压低声音,难掩惊讶,昨天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池砚轻呵一声,低头整理自己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怎么?你眼睛要没瞎,给我弄个证玩玩?”
时相讪笑,试图转移话题:“那……大师,您这眼睛是怎么……”他斟酌着用词,“不便的?”
“这倒是个好问题!”池砚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抑扬顿挫,如同茶馆里说书的老先生,“要知道啊,我出生那年,天降异象,紫微星动……”
一旦开讲,池砚便滔滔不绝。
乘客上上下下换了几茬,他的故事也从出生异象讲到少年坎坷,时相瞅准一对情侣下车的空档,眼疾手快地拉着柯琳坐了下来。
“……我初中那年,老爹失踪了,杳无音信,一个自称阴平门弟子的男人找上门来……”池砚的故事渐入佳境,声情并茂,引得附近几位乘客也饶有兴致地侧耳倾听。
时相却没太在意那跌宕起伏的剧情,他看向脸色难看的柯琳,面露担忧:“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还需要问吗?”柯琳拧了拧时相的腰间,时相夸张地惊叫一声。
“那我给你按摩放松一下?”时相露出讨好的笑容,得到的只有柯琳冷淡的白眼。
“比起按摩……你不如借我一下肩膀。”柯琳脑袋靠在时相肩上,语气喃喃,“我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吧。”
话虽如此,不过据时相的余光观察,柯琳根本就没闭上眼,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时相有一种想把化着熊猫妆的柯琳拍下的冲动。
不过他没这么做,柯琳突然惊坐起来,时相还以为自己的小九九被发现,不由得一阵心惊。
“……怎么了吗?”
柯琳没有回应,只是紧紧盯着对面椅上低头刷着手机的乘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发白。
良久后她才微微开口,声若蚊蝇:
“你……你有没有看见对面窗户的外面……有一张人脸?”
时相顺着目光看去,好一会儿后才诚实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一旁依旧在讲故事的池砚:
“那时候我在庙里几乎就要绝望了,结果发现敲门的不是什么鬼东西,是老爹失踪前告诉我要来接我的大伯……
山上你知道吧?倒也不是什么道观庙宇,就是普通的石房茅屋,那几年啊,我跟着大伯学本事……”
“这故事……”柯琳眉头微蹙,小声嘀咕,“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她悄悄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录下池砚接下来绘声绘色的一段描述。
几秒钟后,她将手机屏幕转向时相。搜索引擎的结果赫然在目——一本名为《阴阳相师》的网络小说片段,与池砚刚才讲述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
“……”
时相和柯琳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夹杂着深深的无奈。
“你说……他真有本事吗?”时相的声音透着动摇。
柯琳沉默很久。
“可我以前住的村子附近,真的有座山神庙。”
她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来都来了。”
柯琳之前去过医院检查,那时的她还心存侥幸,觉得周围所看见、遭遇的异常不过是因为身心紧绷而造成的精神隐疾,但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
比起对鬼怪之说尚存疑虑、只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而陪同的时相不同,柯琳对此没有太多质疑,她反倒担心时相会不会因为觉得大师是冒牌货而想要跟自己一同进村。
时相打断了讲故事的池砚,请他看看柯琳的情况,池砚瞥了几眼,无动于衷。
……看来是安然无恙的意思。
时相松了口气,心却没有就此放下。
要他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真实存在,实在没法靠自言自语说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时相低语,猝不及防地给柯琳拍了一张照。
“你干嘛?”柯琳语气不满,她可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你给我删了。”
“难得出来一趟,不拍个照纪念一下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是在拍遗照。
时相心里暗道,他已经习惯自己悲观消极的思想,所以对这份闲思并未在意。
他面上积极开朗,语调上扬,柯琳只当是时相时相在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
“但你还是得把照片给删了。”
“……”
时相依言照做,接着柯琳便抱着他的脑袋,合照了一张照片。
“既然一起出来,就应该一起拍照才对。”柯琳嘴角挤出微笑,但神情很快变得僵硬,“照片我发你了。”
“很上镜嘛。”时相如此称赞女友,但柯琳只是把目光看向他。
“你……没看见你背后窗户上的血手印吗?”
“?”
莫非那只鬼盯上了我?
时相心中没来由地一慌,身子总觉得有些轻飘飘的,没有脚踏实地的坚实感。
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被柯琳捕捉到,柯琳轻笑:“我开玩笑的,你瞧你这幅胆小的模样。”
说着,她挪了挪位置,好远离时相。
“……我很勇敢的!”
时相拍着胸脯,试图挽回柯琳,但柯琳不为所动。
池砚继续同外人讲着故事,视野余光飘向一旁的时相和柯琳。
两道灰影缠着细密的红线,彼此交织,而红线之上,幽森的青绿正试图借此蔓延遍布,速度并不快,但也称得上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
车窗外,钢筋水泥的丛林逐渐被广袤的农田和起伏的山丘取代,等下了高铁,天边亮起阵阵橘黄,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客运中心,途中时相顺便买了些面包和零食充饥。
柯琳只勉强吃了点果冻,毫无胃口,池砚则毫不客气,专挑最贵的吃。
“大师,”时相瞥了眼池砚手里那杆比他还高出半截、写着“神机妙算”的白布幡,“这幡……路上带着,挺不方便的吧?”
路人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令他颇不自在。
池砚闻言,微微摇头:“年轻人,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什,能离身吗?”
时相无语,转而聊起正事——毕竟是花了钱的,就让这池砚坐着吃东西,顺便讲讲故事啥的未免太亏了:“大师,缠着柯琳的鬼到底是什么来头?您给透个底?”
“都什么年代了……这世上哪里有鬼?”
“……您不也一直念叨吗?”时相忍不住吐槽道。
“我这是工作!是生意!是养家糊口的营生!要不是你们信这些,我也不想用这个词儿说事,晦气。”池砚理直气壮,“我一个盲人,举目无亲,不靠算命挣钱,难道去大街上伸手要饭不成?!”
这洪亮的声音立刻吸引候车厅里不少旅客的注意,本就对他这身复古装扮和醒目白幡感到新奇的人们,此刻更是议论纷纷。
“你真是盲人啊?”一位西装革履、面相憨厚的中年大叔凑过来,关切地问。
池砚熟练地晃了晃胸前的盲人证,一瞬间,他脸上浮现出三分生活的无奈、三分谋生的艰辛、两分岁月的沧桑,外加两分孤苦无依的凄楚。
大叔被这沉默而生动的表演深深触动,不由肃然起敬,立刻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递过去:“都不容易啊兄弟!都在用力活着!”
那份神情,也不知是将相师和身边的哪位亲人重合在一起。
“无功不受禄!这钱我拿着烫手!”池砚摆手拒绝,态度坚决。
大叔一愣,随即恍然,暗骂自己唐突,伤了人家自尊,连忙补救:“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不知大师您这是要去哪儿?”
“清平镇。”
“哦哦,清平啊……离发车还要些时间……”大叔目光热切地看向那杆白幡,“那……不知大师能否赏脸,给我算上一卦?”
“你我有缘,自无不可。”池砚微微颔首,一派高人风范,慢条斯理地卷了卷略长的袖口,示意对方伸出手掌。
时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那杆碍事的白幡为何必须随身携带了——这简直是精准投放的广告牌和职业认证啊!
“这神棍……还挺有职业操守和商业头脑。”他暗自腹诽。
就在这时,柯琳脸色煞白地拉了拉时相的胳膊,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不远处的洗手间门口。
“时相……你数数,那儿有几个人?”
时相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在洗手池边洗手,另一个在低头玩手机——还有个女的,像是在补妆。”
他转头看向柯琳毫无血色的脸,心中恍然,“……你又看到什么了?”
柯琳嘴唇翕动,但最后只是摇了摇脑袋。
她清晰地看到洗手池镜前有第四个人的背影,水流哗哗,那人似乎也在洗手,但这个人只存在于镜子里!
柯琳只能看见镜子里的它男女不明的背影。
“大概……是幻觉吧……”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时相安抚地回握柯琳的手,也不管稍远处正沉浸于摸骨算命的池砚是否有空:“大师!快过来!有情况!”
池砚显然听到了,收钱办事毕竟得讲个先来后到,他微微叹气,慢步走近,手里拿着纸笔,纸上是宛如鬼画符般让人看得浑身别扭的图案:“小兄弟,你太大惊小怪啦,姑娘只是能看见,说明问题还不算大。”
时相看了眼柯琳憔悴的模样,对池砚的说辞表示怀疑:“你详细说说。”
“这些都是机密,哪能随便宣之于口?”池砚懒得跟这个满脑子问号却对玄学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多费口舌,他把画好的符递给跟过来的客人,坐到时相身旁,随口打了个比方:
“蚊子你知道吧?这东西在眼皮子底下可翻不起什么风浪,但要是你看不见它,却能从耳朵听到它的动静,反而会疑神疑鬼……那时,它吸你的血,你也没法立刻将它毙命。”
看着池砚正在拍蚊子的时相:“……也就是说,那鬼要想伤到柯琳,还需要时间……从柯琳的眼前消失不见?”
“悟性不错,”池砚面露赞赏,“精神越强大稳定,邪祟就越难趁虚而入——以姑娘状态,你大可放心。”
……
长途汽车在还算平坦的乡道上摇摇晃晃,快两小时,才终于抵达被群山环伺的清平镇。
下车时,已是夕阳西沉,橘红色的余晖给灰扑扑的小镇染上一层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萧索。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两旁零星分布着低矮的杂货铺、小饭馆和紧闭门户的民宅,行人稀少。
“天色已晚,不宜进山,咱还是在镇上先歇息一夜吧。”
池砚抽了抽鼻子,把手凑到面前扇了扇,对略显黏稠的薄雾感到厌恶。
事实上,哪怕没有这番建议,柯琳也不可能在此情景下趁着夜色进山,时相也不会允许柯琳这么神经大条。
“我们是共住一间房吗?”时相问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个照应。”
他不担心池砚会对柯琳做些什么,他已经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也做好了一晚不睡的觉悟。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旅店,租两间房,放好行李后,便到附近一家饭馆解决晚餐。
池砚否认了时相的方案,时相之所以如此提议无非是担心柯琳,池砚可不想因为瞎操心而影响了自己的睡眠质量,他交给柯琳能安稳入睡的东西。
时相转而订了两间房,表示池砚和他一起住,反正两个大男人,凑合一宿也行。
——钱嘛,能省则省。
池砚:“……”
他盯着时相看了好几秒,但时相面容坦然,池砚最终接受了现实。
小镇餐馆的菜肴还算丰盛,但考虑到经济原因,时相只点了碗清汤挂面——这一趟他属于挂件,根本不起作用,也不需要什么吃饱喝足好上路。
而最该饱餐一顿的柯琳反倒粒米未进,她甚至没点单,只和时相分着把面吃了。
唯有池砚,毫不客气地点了好几盘荤素搭配的炒菜,吃得风卷残云,每尝一口都露出夸张的享受的表情,显然是在报复刚刚订房的事。
“大师,明天柯琳一个人进山……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池砚正将一片油亮的包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遵从本心就是了……去那庙里,诚心诚意拜一拜,拜完……尽快回来,别的……啥也别做、啥也别碰。”
他咽下食物,转向柯琳:“让你带的老家物件,准备好了吧?还是那块玉石?”
柯琳点点头,默默地从衣领里拉出那枚青白色的婴形玉石。
池砚的目光玉石上略微停顿,随后继续动筷:“也罢。”
“大师,您之前不是说这玉石可以用吗?”时相追问,心中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
“能不能用和好不好用,那是两码事。”
池砚用筷子敲了敲桌上那盘炒得有些老的青菜,“好比这盘菜,它能吃吗?能。但要说它有多好?也就那样……勉强果腹罢了。”
他完全没在意坐在一旁桌前刷手机看视频的厨师,把自己刚刚对饭菜的评价听入耳中。
“那……带着它,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吗?”时相紧追不舍。
池砚停下筷子,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少有的认真:“阴邪之物,讲究颇多,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语焉不详、笼统概述都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
他看向柯琳,做出叮嘱:“你只需记住一点,路上若觉心神动摇,切莫失了本心。”
“路走岔了不要紧,及时回头便是——怕就怕……一意孤行,走得太远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