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房间还算宽敞,只是这份宽敞更衬出它的陈旧与空寂。
斑驳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墙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现代气息是安置在角落的书桌上那闪烁着微弱信号灯的无线路由器。
池砚半倚在靠窗的那张床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布袋里他吃饭的家伙什,弄得叮当作响。
时相坐在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的脸,他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以清平镇为关键词搜索着这里近几十年来的各种新闻。
没费太多功夫,一则十五年前的旧新闻跳了出来:清平镇附近山区发生严重山体滑坡,各个村落均受灾严重,灾后统计,此次因暴雨而造成的山体滑坡共造成十五人死亡,三人失踪,六人受伤。
新闻配图是触目惊心的泥石流痕迹和被掩埋了大半的房屋残骸,还有一些幸存者面对记者的采访。
十五年前……时相记得,柯琳一家从这儿搬走似乎就是这个时间。
“大师,”时相挪动屏幕,看向池砚,“你看这个十五年前的山体滑坡,会不会和柯琳——”
池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打断道:“你搜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这不是闲着帮不上忙吗,”时相道,他试图将这起事件和池砚不让自己陪柯琳进山联系到一起,“这山体滑坡……会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暗中作祟。”
“……年轻人,好奇心太盛不是好事,何况还是无用功。”池砚懒洋洋地躺平,“比起琢磨这些没用的,不如早点熄灯睡觉,这清平镇的晚上可不太平。”
他最后几个字,音调微微下沉。
彼时一阵阴风吹过,时相感觉脖颈传来一阵冷意。
“嗯?怎么个不太平法?”
时相追问,但池砚却没了下文,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没法,时相关掉房间的灯,黑暗瞬间吞噬房间,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时相躺在床上,此时刚刚九点,他毫无睡意。
“大师,你说这山里我是个外人,进去的话会有性命危险……但我看平时也有不少外人走这山道进出啊,他们难道没有危险吗?”
山里的村乡不少,何况翻山还能到隔壁省份,少绕一大段路,时相见过不少人途径此山的私家车。
“他们和你们不一样。”
池砚略微解释道:“鬼缠人不会无缘无故,而要是被鬼缠身的家伙,也更容易被其他鬼盯上。
所以我让小姑娘带上属于这儿的老物件,免得被这儿其他的家伙给盯上,至于你,你不是这儿的人,哪怕有老物件,鬼还是会盯上你。”
“可我并没有被鬼盯上啊?”时相说。
对此,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我被鬼盯上了?”
“不然我闲着答应和你睡一屋作甚?”池砚道,“不过缠着你的只是个小鬼,明早姑娘进山拜了神,你身上的邪魅自然也会消失。”
黑夜中,万籁俱寂,临夏的蝉鸣鸟叫声在乡野小镇本该常见,但池砚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传进耳朵的只有呼呼的风扇,还有悠长的呼吸声。
时相思绪随着时间流逝很快变得模糊,等到朦胧时又骤然变得清晰——相的脑海里闪过白天柯琳惊恐的神情,似乎还看到了趴在轻轨窗户上的人脸,洗手间处只存在于镜子中的人影……
最后,他看见了轻轨上自己和柯琳的合照的背后的窗户上,赫然多出一道血手印。
“……”
时相醒了,他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发现距离上次闭眼只过了两分钟。
他想硬睡,但已是困意全无。
辗转难眠间,他翻出手机,搜找关于算命先生的消息,跳出来的结果无非几类:感人肺腑的摆拍故事、科普打假的揭秘视频、或者路人找街头算命师算着玩的vlog……
网上的算命先生大多穿着朴素,力求融入人群,反观床上这位——黑马褂、圆墨镜、白布幡……这身行头,与其说是职业装束,不如说是沉浸式角色扮演的道具,透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荒诞的“假”。
“大师,”时相听到池砚翻身的动静,也知道他还没有睡,“你这身打扮……这么招摇,平时就没遇到过较真的人找你麻烦?比如……砸场子的?”
“哪会?”黑暗中传来池砚中气十足的回复,“我把盲人证一亮,谁敢动我?公共场合欺侮残障人士的帽子,谁戴得起?”
“……”时相哑然,这理由无懈可击。
“那大师你为什么要穿着这身打扮?你用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是民国的样式,这些东西仿造起来得花不少钱吧?难道只是为了招揽生意?”
“不错,如今这年头,要想做好生意就得树立品牌形象,用噱头来吸引顾客,”池砚感慨,“时代变了。”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算命的阴阳先生啊,”时相说,视频里的相师,说起话来可比池砚晦涩难懂许多,“而且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
与其花钱装扮里子,还不如请人宣传宣传。
黑暗中一片沉寂,只有池砚的呼吸声。
时相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正想道歉或转移话题,池砚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你问清平镇晚上怎么不太平?”
时相连忙应声:“对!”
“也没什么稀奇,”池砚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缥缈,“无非是地气驳杂,阴晦易聚,夜里多有些不成气候的游魂野鬼、山精地魅晃荡,扰人清梦罢了。”
“平常游客在此地暂歇一夜,难以入眠或是做了噩梦,只当是旅店条件太差,至于镇上的人,大多上了年纪,睡不好也已经习以为常。”
“闹鬼?!”时相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柯琳在隔壁……”
“镇上的小东西,瞧见姑娘身上的大家伙根本不敢靠近,”池砚打断道,“而我刚刚给姑娘的东西,刚好能治一治大家伙……总之今晚,你小女友肯定能睡个好觉……比起她,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墨镜被取下,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
“本身被小鬼纠缠,小鬼势弱没法独占你,你又不是这儿的人,它们对你也没啥情分,更何况你还是个元阳尚存的大老爷们儿……”
“趁我现在还没睡着,你最好赶紧睡。”池砚的声音低沉下去,似乎是困意上来了,“等我睡着后……你再想睡,可就难咯……”
“小兄弟,你也不想明天送心上人进山时,顶着两个黑眼圈,魂不守舍吧?”
……
早些时候,隔壁房间。
柯琳简单洗漱后,疲惫地躺倒在床上。
但很快她又起身,望向床柜上的一口黑色小钟。
小钟巴掌大小,触感冰凉,但并不光滑。
这是回房歇息前,池砚交给她的东西,说是能让她睡个好觉。
“每隔十来分钟,敲一下,敲满三次,差不多就能安睡了。”
她依言照做。
第一次钟响,声音沉闷短促,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第二次,第三次……钟声第三次响彻时变得悠远绵长,心头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些,纷乱的思绪略微平复。
柯琳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很快安然入眠。
偶尔意识回转,察觉自己的梦境光怪陆离、破碎不堪,但很快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处明亮庄严的高堂之上,眼前烟雾缭绕,线香燃烧,升腾起的青白色烟气,带着一股陈旧的、令人窒息的檀香味……
然后,柯琳的意识再度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沉重感将她猛地拽醒!
眼睛倏地睁开,柯琳看见被刷得苍白的天花板,窗外清晨的亮光让她看清天花板上的吊灯装饰。
几点了?
她脑海里闪过这道想法,同时准备摸索不知道掉到哪儿的手机,却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仿佛被千斤巨石死死压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柯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躺在旅店那张不算柔软的床上,但意识却像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与身体彻底断开连接。
房间在感知中变得无比巨大、空旷、黑暗,身下的床铺显得渺小而脆弱。
细碎、密集、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她的耳朵,分辨不出内容,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柯琳感觉到自己床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并富有节奏地冲击着床榻;模糊不清的影子在窗帘上移动徘徊,就着视野余光,她能看见这群影影绰绰的东西正朝床上的自己逐渐逼近!
心脏像是被揪起一样难以呼吸,恐惧宛如毒蛇冰冷的目光,让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想发出些声音,让住在隔壁的时相和大师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柯琳能活动的唯有眼球,徒劳地扫视着这座将她吞噬的、充满恶意的房间。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清晰而有力的敲门声,如同破开黑暗的利剑,骤然响起!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那股禁锢全身的恐怖压力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部分!
柯琳猛吸一口气,手指终于能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柯琳?你醒了吗?开门啊!”门外传来时相的声音。
其实他是想让柯琳多睡一会儿,毕竟听她说,她已经快一周没睡过好觉了。
但心中的不安还是让时相决定打搅柯琳的美梦——何况看时间,距离入睡已经过了快十个小时,柯琳也该睡够了才对。
时相的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他立刻掏出昨晚特地找老板娘要的备用钥匙。
“咔哒”一声,门开了。
昏暗的光线中,时相一眼就看到柯琳僵直地躺在床上,瞳孔里充斥着近乎实质的恐惧。
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
“柯琳?”时相试着去扶她,又怕贸然触碰会伤到她,出去叫池砚呢?万一柯琳这段时间被袭击怎么办?
时相只能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朝着门口大喊:“大师!大师!快过来!出事了!”
脚步声响起,池砚依旧是那身马褂墨镜,神态平静得仿佛只是来串个门。
他浑不在意时相的惊慌,径直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放在柯琳枕边的那口黑钟,掂了掂,又晃了晃。
“慌什么?”池砚的声音波澜不惊,“这不也没缺胳膊少腿吗?”
钟声响起,柯琳一下子起身,喉咙发出手风琴般破空的嘶鸣。
时相心疼地望着柯琳,怒目看向池砚,不等时相质问,池砚便先声夺人:“姑娘,那东西可曾对你做了些让你无法忍受的事?”
柯琳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发现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疼痛和异样都在急剧消退,直至消失,她茫然地摇摇头:“那……倒没有。”
“它现在还动不了你,”池砚把黑钟收进布袋,“但邪祟最是阴毒,它不直接害命,却能像水磨工夫一样,一点点消磨你的精神,侵蚀你的意志,让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转向时相,语气加重,“拖得越久,对她影响越深!当务之急,是让她尽快去该去的地方,了结此事!别磨蹭了,赶紧上路,我还等着收工回去呢!”
柯琳连忙拉住几乎要暴走的时相,用眼神示意他冷静,时相看着女友苍白虚弱却努力安抚自己的样子,只能将此次遭遇暂且搁置。
……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
在清平镇前往深山的岔路口,时相和柯琳站在一起,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堆东西塞给她。
“这是浩子的便携式摄影机,高清防抖,你带着,万一……我是说万一,拍到点什么也好。”
“拍到什么?”柯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拍到我被鬼杀死的珍贵录像吗?”
话说完,柯琳就开始思考,没准这或许真的是一份非常有价值的视频资料……
“我会替你报仇的。”时相神色认真,又交给柯琳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充电宝、防狼喷雾、高分贝报警器,甚至还有一个巴掌大的信号烟花发射器!
“这个便携炉,除了煮些热食外,你还可以用来取暖……这帐篷,遇到危险就住里面,这香薰能驱离野兽……”
柯琳看着怀里越堆越高的“生存物资”,哭笑不得:“时相!你把我们上次野外生存训练那套全搬来了?我是去庙里拜神的,又不是去荒野求生!带着这些翻山越岭,你是想累死我啊?”
最后,在柯琳的坚持下,她只拿走了摄影机和一把线香,线香装进袋子里,同样在袋子里的还有些饼干和水。
帐篷之类的她都没带,此时才黎明时分,她清楚清平镇到村子的距离,一趟来回绰绰有余,根本没必要担心在山里过夜的可能性。
她把摄影机对准自己,连接手机,和时相视频通话,屏幕里,时相紧蹙的眉头和写满担忧的眼睛清晰可见,柯琳看着他的表情,心情好上了一些。
池砚对小情侣腻歪的告别非常冷淡。
他在街角寻了个显眼位置,坐在从旅店借来的小马扎上,白幡放在一旁,清晨微风中轻轻招展,像一面醒目的广告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