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旧物市场,行人稀疏,许多摊贩还未营业,来往的多是途经此地散步的老人,或抄近道的上班族。
时相牵着柯琳,顺着记忆来到旧物市场的偏隅一角,熟悉的摊位和昨日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年轻人穿着黑色马褂,青色长衫,一副民国先生打扮,圆框墨镜稳稳架在鼻梁上,手里把玩着两枚核桃。
等两人在摊前停下脚步,时相正欲发声,池砚便微抬脑袋,赶在他说话前笑道:“先生,我早说了,那八折优惠,你用得上。”
时相撇嘴,没就着昨天的话题深聊,他让柯琳坐在相师对面的旧藤椅上,双手轻放在柯琳的肩头:“你昨个儿说的那优惠,我给我女朋友用没问题吧?”
池砚看向神情憔悴的柯琳,不疾不徐地拿出热水壶,给空空如也的茶壶装上茶叶,倒上热水,缕缕清香从中弥漫。
时相能看到,原本精神萎靡的柯琳忽然振作了些,两人皆是有些讶异地对视一眼,池砚在此时缓缓开口。
“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柯琳正准备把昨天和时相解释过的自己撞鬼的来龙去脉告知大师,但池砚却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简单来说,你就是觉得自己被鬼缠身了,对吧?”池砚打断道,“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似曾相识的噩梦,难以消除的疲惫……我说的可对?”
柯琳听得连连点头。
“大师,您知道该怎么治?”
柯琳有些急切地问,但池砚没说话,他继续转着自己的核桃,好一会儿后才微微叹气:“难说……总之先伸手吧,我给你测个手相。”
“……要、要摸手吗?”柯琳还未说话,时相就有些忐忑不安地回道,“看面相和摸手相差不多吧?”
“我说,你平时吃醋就算了,”柯琳掐了他胳膊一把,“大师他眼睛不方便,怎么看面相?”
时相不语,只是心里犯起嘀咕——昨天对弈时,池砚落子干净利落,处处精准,哪像个瞎子?
这墨镜分明就是装神弄鬼的道具吧?
何况这相师也不知底细,万一现在是说摸手相,一会儿说得沐浴更衣,那是照做还是不理?
“我是怕你受了委屈。”时相低声道。
柯琳沉默不语,她知道时相还在对自己撞鬼之事还心存疑虑——也是,若非亲身遭遇,她恐怕也不会如此笃定。
池砚见两人交头接耳,便不耐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大清早的生意,不愿就不愿吧。”
他从一旁布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张崭新的A4纸,连同一支签字笔推到柯琳面前,“姑娘,你把这个填了。”
柯琳接过纸笔,时相立刻凑头看去。
这是一张问卷,上面罗列的问题各种各样:家住何处,有无搬家经历,令堂名讳,还有柯琳的生辰八字……去过哪些地方,电话号码是多少,元阴/元阳是否有亏、有无宗教信仰……
“等等!”时相像护崽的老母鸡,再次挺身而出,指着那张纸,语气充满戒备,“这算怎么回事?查户口还是搜集个人信息?太私密了吧!”
虽说里面有不少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感兴趣……但这种东西如此轻易告知外人实在是有风险。
“……我说,小兄弟,都什么年代了?还怕我倒卖个人隐私赚钱不成?”池砚对时相的警戒倒没有太多看法,“这年头,个人信息值几个钱?”
柯琳也是轻握时相的手,示意他不要那么紧张。
“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低声道,上面的问题虽说奇怪,但对柯琳来说也不是太能接受。
电话号码、生辰八字还有父母名字……这些在学籍信息上都有记录,也不算私密。
至于其他偏门的问题对柯琳来说也不算不能接受。
只是其中几个问题实在离谱,柯琳在回答途中还时不时打电话询问父母。
一旁时相则一字不落地把柯琳的答案尽收眼底,引得柯琳一阵白眼。
——刚刚还那么抵触,看得却比大师还要认真。
呵,男人。
等柯琳把填的密密麻麻的问卷交给池砚,便见相师熟练地掏出手机,打开智能语音助手APP,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问卷,清晰地念道:“扫描并朗读。”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立刻响起,逐字逐句地念出问卷上的所有内容。
而为了照顾对方的隐私性,池砚还很贴心地戴上了耳机。
“……”时相看得心中疑窦丛生,“难道……他真是盲人?”
昨天那行云流水的棋艺画面再次浮现,他心道:“莫非这是大师的障眼法,故意装作盲人好深藏不露?还是说他真是盲人,不过是有真本事在身上?”
在时相左右脑互搏时,池砚已经把问卷听了个大概。
“我大概明白了。”他把手机放到一旁,手指毫无规律地敲打着石桌,“你六岁那年,家里从村子搬到城里,是也不是?”
柯琳身体略微绷直——问卷里,自己确实回答过自己搬过家的事实,却没透露当时的年龄,更没有写明是从农村搬到城里。
见她点头,池砚继续道:“你们村子里是不是还有座山神庙?而且你搬家前还去庙里拜过。”
柯琳又点点头——离开前去庙里拜拜,既是为了一路平安,也是对未来的祈愿,这很正常。
不过他怎么知道我之前住的村子旁有座庙宇的?而且称呼其为山神庙……和村民们的俗称一模一样。
“那就没错了。”池砚微微点头,语气带着笃定,“你确实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不过目前来看,暂时并无大碍。”
“没有大碍吗?”柯琳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面露苦笑,“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最近更是完全无法入睡,再这样下去,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在某时某刻在大庭广众下猝死。
“所以我说的是暂时……邪祟缠身,到底是个祸患,”池砚给柯琳倒了一杯茶,“小姑娘,你抽个时间,到我刚说的山神庙里拜上一拜……嗯,最好在这个月底之前。”
柯琳微抿一口,心中的阴郁减轻不少,原本沉闷的呼吸也变得轻松许多。
池砚顿了顿,又道:“还有,回那地方的时候,身上务必带一件你搬家前就带着的老物件,让那儿的家伙们认得你是自己人,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老物件?还是之前住村子时就有的?”柯琳犯了难,离搬家的时候都过了快十五年,她家也不是什么念旧的人。
爷爷奶奶相继走后,老家的东西基本都烧给他们了,不适合烧的,丢的丢、卖的卖,哪有留下来的?
柯琳努力回忆,这番专心还真让她想到了什么,她眸子一亮,从衣领里拉出那条贴身佩戴的红绳,小心翼翼地解下系在末端的一枚玉石:“大师,您看看这东西符不符合要求?”
玉石约摸拇指肚大小,通体呈现温润的青白色,形状颇为奇特,像一个蜷缩着的婴儿胚胎,线条混沌天然,几乎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更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
池砚接过那枚小巧的玉石,细细摩挲,随后又放在掌心,轻轻掂量,古井无波的神情渐渐变得奇怪。
“这东西……”他抬头看了看柯琳,又看了看时相,眉头深深锁起,沉吟半天,最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依我之见,若是有其他选择,最好换一个……不过若是没有的话,也勉强能用吧,只是……稍有些麻烦罢了。”
他后半句话说得含糊其辞。
两人对相师的话都很看重,柯琳去问问父母,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能替代。
结果是没有,用不着的老东西他们都给扔了。
“我想明天就去。”柯琳同时相商量,“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窒息、抑郁,身体的疲惫逐渐走到极限,心灵也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柯琳这几天不是没有产生过寻死的念头。
作为新闻系的学生,家里又有出版社的亲戚兜底,旷课一两天对她毕业后的去向并无大碍。
“我陪你一起去!”时相握住女友的手,语气坚决,“我这几天正好也没什么要紧事。”
此乃谎言,考试周所面对的压力尤为激烈。
不过时相实在没法让柯琳独自面对那些未知的恐惧,而且他对期末考试和保研上岸都有足够的信心。
两人刚达成一致,身后却猛地传来池砚一声轻喝:“你们二位在商量什么呢?!”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把两人吓一跳,他们转身看向突然变得激动的算命先生。
“虽说姑娘从那地方搬走,但只要带着老物件,那地方依然是姑娘的老家,是她的根,她的源!
但那地方和小兄弟你可没有关系,你一个清清白白、跟那地方毫无瓜葛的外乡人,跑到那里作甚?是嫌不够乱吗?”
见时相和柯琳面面相觑,池砚免不得又多说几句:“你小女友是回去拜神的,是去化解旧怨、了却阴间事的!你愣愣地跟着去能做甚!
万一你女友费尽辛苦把事结了,结果你去这一遭,被别的邪祟盯上,岂不是重蹈覆辙,前功尽弃?”
“再说了,那地方对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来说,是福是祸,是吉是凶,谁说得准?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都是个未知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你个外乡人,能有你好果子吃?”
“你们想给我添业绩,我不反对,但我池砚可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忘道义的人。”池砚摇头,“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你们不嫌累,我可嫌烦呢。”
柯琳闻言,也觉得池砚说的有理:“大师说得对……要不,我一个人去?我对老家那边还挺熟的……”
“邪祟缠身,你还想孤身犯险?”时相连连摇头,“恐怖片看过没?落单的哪个有好下场?更别说你这状态,没人陪指不定半路就躺了。”
“……你是不是在咒我?”柯琳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哦……你是不是想让我早点出事,好找别家妹妹?”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
柯琳尝试调和气氛的尝试没有收到成效。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和互相妥协,两人终于达成方案:时相可以陪同前往,但只到离柯琳老家最近的那个小镇为止,绝不进村。
这是他们征询过池砚所得出的方案。
而为了确保柯琳的安全,时相还池砚请陪他们走一趟。
“您要是愿意,酬劳好说!”
“我虽然爱财,但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主。”池砚摆手,“再说了,你们这路上能有什么幺蛾子?妖怪害人还是土匪劫道?都什么年代了!”
他显然对跑这一趟兴致缺缺,虽说交通方便,但柯琳老家毕竟是在山里,算上来回路程,起码也得在那歇上一夜。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大师!”时相不死心,努力游说,“您看,车祸、意外、迷路……这些不都算运势问题吗?您不是能号称能逆天改命吗?有您坐镇,逢凶化吉啊!”
池砚还想拒绝,摆足高人风范,可时相的诚意实在太足了。
“……我说,你是大学生吧?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他喝了口茶,掩饰微微颤抖,“我看你也和财字沾不上边啊。”
其实时相给的谈不上多,只是池砚穷习惯了。
“?”
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我这辈子难不成就发不了财吗?
不过时相到底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简单解释这笔钱的来历:“省吃俭用……自然而然就有了。”
加上最近的实习补贴或是平时的兼职外快……和什么富二代比不了,但用来打动池砚绰绰有余了。
柯琳就在一旁看着,她哪能让时相为自己花那么多钱?
两人就这话题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最后时相架不住柯琳态度强硬,甚至使出“不让我付钱你就别跟着去”的杀手锏。
他们简单协商,决定分摊这笔交给池砚的同行费,其中柯琳交大份,毕竟此事因她而起,何况本身家境殷实,又擅长节流,她的身家可比时相要厚实许多。
池砚也没狮子大开口,反而还心善地又打折扣,最后两人付出的钱还算能够接受。
“你们想求个心安,这没什么……不过到时候我什么事都不做,你们可别觉得这钱花得冤,想把钱给拿回去。”
临走之际,时相按捺不住心底的困惑,询问池砚:“大师,昨天咱下的棋里……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棋局啊……”池砚略做思考,“实不相瞒,棋盘乃是我师门所传,据说与师门有缘之人,能从中领悟旁人感受不到的机缘……怎么?看你样子莫非有所感悟?”
时相依言点头,池砚露出意外的神色:“还真有?你看到什么光景?听到什么东西?”
时相把自己的见闻说给池砚听,池砚一脸沉思。
“你说的这词好耳熟啊……”他上下打量时相,好一会儿后才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小时候做的词么?”
“?”时相讶异,“你做的?”
“是啊,那时候我还有着做词人的梦想呢。”回忆往昔,池砚也不免露出些许神采,不过很快收敛,“据师父所言,此棋局悟性越高,所见所闻便愈发丰富……”
他摇摇头:“你虽有天资,但不过勉强入门,若是想向我拜师,恐怕略有不足。”
“……”
谁说我要拜师了?
时相只是为了解惑。
“不知大师师从何派?”时相又问,刚才和此刻的询问,都只是他为了确认池砚是否有真功夫而已。
——顺便也能加强自己对柯琳的信赖。
自幼接受的教育让他对鬼神之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很想以某方面为切入点好好求证一番。
这次池砚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师门往事,不足为题……小兄弟,你安心便是,虽说我称不上神机妙算,但也不是江湖骗子可比拟的,你女友惹上的麻烦,只管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