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尺贴在掌心,沈烬一步步走回老宅。他没有再看任何反光的表面,但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像是要用脚底的触感确认自己还踩在实地上。街灯昏黄,照出他身后拖得极长的影子——那是他最后能看见的完整轮廓。踏入院门时,风掠过门环,发出一声低哑的震颤,仿佛老宅在呼吸。
他停顿片刻,将铜尺从掌心翻到手腕内侧,金属微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这把尺子还在,还在发烫,还在震。它没死,所以他也没死。
推门进屋,玄关的灯亮了。他记得自己离开前没关灯,可此刻灯光却像刚开启般闪烁了一下。他盯着头顶的灯泡,直到它稳定下来。他抬起手,用力掐了掐虎口,痛感清晰。他对着空气说:“我回来了。”声音干涩,但确实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
屋里安静得异常。
他走到客厅,手指敲了敲桌角,声音清脆。他又拍了下沙发扶手,声音却像是被什么吸走了一半,余音短促得不像真实。他再试一次,用力拍下,结果依旧。他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
静下来的时候,声音就来了。
起初是低语,细碎得像从墙缝里渗出,又像耳道深处有人用气音说话。他屏住呼吸,那声音便清晰了些——不是一句,是许多句重叠在一起,女声,轻柔,带着哭腔,又像笑。他听不清内容,但节奏熟悉,像某种仪式的祝祷。
他转身走向楼梯,脚步刚抬起,低语便停了。
他停下,低语又起。
他站在原地,闭眼,用指甲狠狠划过掌心。痛感让他清醒了一瞬。他睁开眼,走向东翼长廊。那里原本是储物区,通往地下室的门一直锁着。他很久没进去过。
长廊比记忆中长。墙纸剥落处露出暗褐色的斑块,像是干涸的血。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一点灰粉,没有湿意。地砖缝隙里有刮痕,新鲜的,像是最近才被重物拖过。他蹲下身,发现其中一道痕迹末端,有一小截蜡烛残骸,半埋在灰里。
他捡起来。
蜡是红色的,烛泪凝固成血滴状,边缘发黑。他认得这种蜡——玄真道人用过的。那晚他施法时,点燃的就是这种红烛。沈烬记得它烧到一半时突然熄灭,火焰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
他攥紧蜡烛残骸,继续往前走。
低语声越来越密,七十二个声音交织,终于合成一句清晰的词:“郎君,三更天,该圆房了。”
那是晚照第一次入梦时说的话。
他猛地抬头,走廊尽头的门框微微扭曲,像水面波动后的倒影。他咬住后槽牙,强迫自己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脚下传来细微的震颤。他能感觉到,那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而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顺着神经往下爬。
他走到地下室门前。
铁门锈迹斑斑,门锁早已氧化。他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手腕上的烙印突然灼烫起来,像有火线从皮下窜过。他闷哼一声,却没有缩手。
门缝里渗出冷风,带着泥土和腐脂的气息。那味道他熟悉——是晚照发间的味道,是镜中世界里棺材阵散发的气息。他能感觉到门后有东西,不是死物,是活的,正在等待。
他从怀里掏出铜尺,贴在门板上。
铜尺的震颤瞬间停止。
门内的低语也停了一秒。
就在那一瞬的寂静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他自己的。
是门后传来的,很轻,像是赤脚踩在泥土上,一步一步,绕着门内走动。那脚步声停在门后正中,仿佛有人隔着门在看他。
他没动。
脚步声又起,绕了半圈,停在左侧。接着,一声极轻的叹息,从门缝里漏出,像谁贴着门缝呼吸。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医生说他只剩七天。七天后,他的存在会彻底崩解,连影子都不会留下。他可以等死,可以躲在外头,假装这一切不存在。但他已经看不见自己了。他已经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如果他现在不查清这宅子里到底有什么,他连“沈烬”这个名字都守不住。
他睁开眼,将铜尺收回怀里。
手指缓缓覆上锈蚀的门锁。
铁门冰冷,锈屑在他指腹下剥落。他用力一拧,锁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没有打开。他再试一次,加大力度,锁芯咯咯作响,像是随时会碎。
门内的脚步声停了。
他能感觉到,门后的东西在等他开门。
他停下动作,喘了口气,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一旦打开这扇门,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头。但比起在虚无中慢慢消失,他宁愿面对一个明确的敌人。
他再次握住门锁,准备用力。
就在这时,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
苍白,瘦削,手指细长得不自然。指甲漆黑,指尖滴着黑血。那只手没有抓他,只是轻轻搭在门框边缘,像是在等他触碰。
他猛地后退一步,铜尺瞬间滑入掌心。
那只手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它,心跳如鼓。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铜尺在发烫,说明它感知到了真实存在的邪异。那只手是真的,门后的东西也是真的。
他慢慢抬起手,铜尺对准那只手。
金属与空气摩擦,发出一声轻鸣。
那只手缓缓收回,消失在门缝中。
低语声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七十二个声音,而是只有一个——晚照的声音。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哼起一段婚乐,调子哀婉,像是送葬的挽歌。
他站在原地,手指仍搭在门锁上。
他知道这门必须开。
他知道他迟早要进去。
他更知道,里面等他的,不只是晚照。
他再次握住门锁,用力一拧。
锁芯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