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挤进来的微光,像根细弱却坚韧的线,将李晓成几乎涣散的意识一点点缝合、拉回现实。身体依旧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但那股焚尽五脏六腑的邪火,似乎被老秦硬灌下去的姜汤和草药,以及身下土炕持续不断的热力,强行压制了下去。虽然还在低烧,汗水浸透的里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混沌感和尖锐的幻觉退潮了。
他静静地躺着,不敢有大动作,只是艰难地转动眼珠。
土坯房里弥漫着混合的气味:汗馊、霉湿、草药苦涩的余味,还有一丝新添的、淡淡的柴火烟气和米粥的清香。墙角,妇人抱着婴儿,靠着墙壁打盹,婴儿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小脸虽然还红,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紫胀。叫二柱的汉子歪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鼾声如雷,满脸疲惫。炕的另一头,那个被李晓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妇人,呼吸均匀悠长,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而老秦…
他就坐在炕沿边那个破旧的、垫着块看不清颜色破布的树墩子上。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岩石。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勾勒出刀刻般的皱纹和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嘴唇。他闭着眼,头颅一点一点地打着盹,但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却搁在膝盖上,保持着一种随时能暴起的姿势。油灯的光在他灰白杂乱的鬓角跳跃,映出深深的疲惫,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浸满了风霜的倦怠。
这画面奇异地安静,与昨夜炼狱般的喧嚣形成刺目的对比。只有屋顶漏雨的“滴答”声,二柱的鼾声,还有妇人偶尔梦呓般的轻哼,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晓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老秦搁在膝盖的手上。那双手,昨夜曾粗暴地扳开他蜷缩的身体,曾用滚烫的毛巾擦拭他冰冷的汗水,曾死死按住他腰间硌出青紫印痕的警徽…也曾在最后,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道,按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对自身处境的茫然、以及对这个老警察难以名状的感受,在李晓成胸腔里翻涌。他喉咙干得发疼,忍不住轻轻吞咽了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
老秦的头猛地一顿,眼皮瞬间掀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亮起,锐利如刀,精准地钉在李晓成脸上。没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只有纯粹的警惕和审视,仿佛他从未真正睡去。
“醒了?”老秦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刚醒来的粗粝感,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昨夜那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和焦灼从未存在过。
李晓成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
老秦没再说话,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土屋里几乎顶到熏黑的房梁。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然后走到灶台边。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米粥的香气浓郁起来。他拿起一个豁了口的葫芦瓢,从锅里舀了小半瓢滚烫的米汤,又从旁边一个陶罐里小心地刮了点薄薄一层、带着褐色结晶的粗糖霜撒进去。
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米香的汤水走回来,重新在树墩子上坐下。
“能动弹了?”他问,目光扫过李晓成被汗水浸透的鬓角。
李晓成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又冒了出来。
“能动就自己喝。”老秦把粗瓷碗递到他嘴边,语气是命令式的,却不再像昨夜那样带着凶狠的斥责,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交付。“省得老子灌。”
碗沿滚烫。李晓成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一点沉重的脖子,凑近碗沿。温热的米汤带着淡淡的甜味滑入口腔,滋润着干裂灼痛的喉咙,顺着食道流下,像一股温润的暖流,安抚着饱受摧残的脏腑。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动作笨拙而迟缓,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胸口的疼痛,但身体深处那可怕的、仿佛要将他吸干的空虚感,确实被这温热的液体一点点填满、驱散。
老秦没再看他,只是稳稳地端着碗,目光投向窗外那抹越来越亮的晨光。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沟壑纵横,写满了沉默的故事。
大半碗米汤下去,李晓成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他靠在老秦不知何时塞到他背后充当靠垫的、一个同样散发着陈旧气味的破棉袄上,喘息着。
“谢…谢谢。”声音嘶哑破碎,几乎难以辨认。
老秦收回碗,放在炕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没回应这声感谢,仿佛没听见。他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了搓,像是在抹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又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
“命捡回来了,”老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晨曦正努力驱散着山坳里残留的雨雾,“但你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了。城里来的细皮嫩肉,搁这穷山恶水里,就是找死。”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直白,“烧退了就滚回去。回你的看守所,或者回城里医院,爱去哪去哪。别在这碍事。”
这话像冰锥,刺得李晓成心头一缩。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枚冰冷的警徽依旧紧贴着皮肤,硌在昨夜被老秦按出的青紫印痕上,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老秦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
“案子…”他喉咙滚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急切,“陈建生…那孩子…”
老秦霍然转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攫住李晓成,锐利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愠怒,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压抑的痛苦。
“案子?”老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你他妈还惦记着案子?!就你现在这德行?爬都爬不起来,还想查案?!”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晓成,“老子告诉你,李晓成!这里是莽山!不是你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这里的案子,沾着血,带着泥,能把你连皮带骨吞得渣都不剩!你以为是过家家?逞一次英雄就完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昨夜压抑的某种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你他妈差点死在这儿!为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值得吗?!啊?!你那身皮,你那颗章子,”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指向李晓成的腰间,眼神锐利如刀,“能当饭吃?能挡刀枪?能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来?!幼稚!”
老秦的咆哮在寂静的土屋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二柱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角落里的妇人也惊惶地抱紧了孩子。
李晓成被这劈头盖脸的怒吼砸得一阵眩晕,胸口血气翻涌,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蜷缩着身体,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
老秦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汹涌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李晓成,肩膀垮塌下去,对着窗外灰蒙蒙的、正在苏醒的山峦,重重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晓成压抑痛苦的咳嗽声,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鸟鸣。
过了许久,久到李晓成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虚弱的喘息,老秦才缓缓转回身。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冷硬,但眼神深处那锐利的锋芒似乎敛去了一些,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他没再看李晓成,而是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豁口的大碗,沉默地盛了满满一碗粘稠滚烫的米粥。
他端着粥走回来,重新在树墩子上坐下,将粥碗重重地搁在李晓成面前的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滚烫的粥溅出几点,落在坑洼的泥地上。
“吃饭。”老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又像是某种笨拙的妥协,“有力气了,才有力气滚蛋。”
他不再说话,只是拿起旁边自己的碗,也盛了一碗粥,就着灶台边放着的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粗瓷碗的边缘磕碰着他干裂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效率,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晨曦终于完全驱散了雨雾,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照进土屋,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映照得纤毫毕现。光束落在老秦花白而坚硬的头发上,落在他沉默咀嚼、布满风霜的脸上,也落在那碗冒着热气、摆在李晓成面前、散发着谷物最原始香气的米粥上。
李晓成看着眼前这碗滚烫的粥,又看了看那个背对着晨光、沉默进食的老警察。腰间的警徽依旧冰冷地硌着皮肤,昨夜被按住的灼热感仿佛还未散去,与此刻胸口的疼痛、身体的虚弱、以及老秦那番冰冷刺骨却又似乎包裹着某种坚硬内核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他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捧住了那碗滚烫的粥。粗糙的陶碗边缘烙着指尖,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低下头,凑近碗沿,学着老秦的样子,开始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吞咽起来。
热粥滚过喉咙,温暖了冰冷的胃。屋外,莽山在晨光中彻底苏醒。
冬夜,广袤的大地都收起了生机,静谧而苍凉。
城市的边角处,一大片待拆迁的房屋里,鲜有灯火。若目光如锥子能精准地刺破那黑夜,却又能望见一处摇晃的烛火,透过那结满冰花的玻璃窗,露出点热乎气来。
靠近那窗户,漏风的缝隙里,传出一些声响来——先是铁锹铲地的声音,然后是重物落进塑料桶的碰撞声,最后是一个女孩恐惧又颤抖的声音:
“叔叔,你放了我吧……叔叔,我求你了……叔叔,我啥都听你的……”
那个被叫着叔叔的人,却始终不吭声,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一阵风突然刮来,窗子被吹开了,那烛火摇曳了几下,却稳住了,没熄灭。这回能看清楚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铁锹,一锹一锹地往大塑料桶里铲着混凝雪覆盖着。
男人停下脚步,抬头看天,苍穹荒寂,一颗星星都没有。然后有轻飘飘的东西落了下来,他伸出舌头,吃了一片冰凉。
男人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地上留下深深的鞋印和车辙。他越走越远,那车辙像风筝线,在身后也越拉越长。
随即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雪,如帮凶般,着急忙慌地把鞋印和车辙都覆盖住了。
这荒原又恢复了一片白茫茫。
「2006年。
年底,莽山刚下过一场雪,气温骤降到近零下三十摄氏度。李晓成开的警车,在刑警队门前停了一上午,排气管子就结了冰,怎么都打不着火。他回屋拿了个暖水瓶,浇了一阵子热水,才把排气管上的冰融开。
因为耽误这一会儿时间,加上下完雪路滑开车慢,等他赶到小牧羊汤馆时,和人约的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他推门进去,哈气扑了一脸,待哈气散去,才看清靠墙边的桌旁,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外套挂在椅背上,身上穿了件红毛衣,脖子上还围了条丝巾。
他看了看女人,又踅摸了一圈,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个人,于是搓了搓手,靠近桌前,说:“请问你是叫张琴吗?”
女人看了看他,说:“对啊,我叫张琴,你是李晓成?”
李晓成点了点头:“我是,不好意思,路上太滑,车开得慢,迟到了。”
张琴一笑:“没事,我也刚到没一会儿。”
李晓成坐下,拿起菜单要点菜,张琴说:“我点完了,他家就羊汤好喝,我点了一锅,还点了两个凉菜,一会儿上来你看要是不够再加呗。”
李晓成说了句“行”,然后就没了话。
“你喝啥酒?白的还是啤的?”张琴问。
李晓成说:“我下午还要回刑警队,不能喝酒。”
“那我整口白的,天怪冷的,暖暖身子。”张琴说完端详着李晓成,“你长得还挺精神,比照片好看。”
李晓成被这么直白地一夸,竟有点不好意思:“啥精神不精神的,都快三十的人了。”
“三十咋啦?男人这岁数是最禁得住端详的,哎,你一个刑警队队长咋不穿警服呢?穿了肯定更精神吧!”
“我们没啥事都穿便衣,出警方便。”
两人正说着,羊汤端了上来,李晓成盛了一碗,加了点辣椒油、韭菜花和醋,喝了一大口,真鲜。张琴不急着喝汤,弄了个扁瓶二锅头,拧开直接对着瓶喝了一口,有点辣,她放下瓶子说:“光说你了,你也说说看,对我感觉咋样?”
“你也挺漂亮的。”
“这就完了?”
“还说啥啊?”
“你咋不问问我啥情况?”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在地下市场出床子,第三趟第八个摊位,卖内衣。三年前因为老公出轨离的婚,女儿跟了你,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哎呀妈呀,警察真可怕,你来之前是不是调查过我?”
“没有,是我姐和讲的,讲得比较细。你呢?我姐也给你讲我了吧?”
“你姐可没和我讲那么细,就说你是刑警队队长,之前只说过你谈过一个女朋友叫杨丽萍,后面你因为工作调动才分手,后面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你”
“差不多就这些,你还有别的想了解的吗?”
“别的以后再慢慢了解呗,我就想问问你前女友是怎么分的?”
李晓成眼里飘过一丝阴云,喝了口羊肉汤,说:“我姐不是说了吗,就是工作。”
张琴知道他不想聊,也就没再问,看他碗里空了,又给加了一碗,说:“你慢点喝,我还点了两张饼。”
李晓成吃过那两张饼,借口去洗手间,然后把账结了。张琴看在眼里,心照不宣,没有拦。
两人出了羊汤馆,张琴看到警车,说:“真气派,和你在一起肯定特别有安全感。”
“当警察家属其实是很危险的”。
“从来没坐过警车呢,你捎我一段呗,我回地下。”
“不顺路。”
“回刑警队正好路过地下,咋不顺路?”
“我不回刑警队,我要去趟医院。”
“去医院干啥?我陪你去。”
“我女朋友在那儿住院呢。”
张琴脸色一变,说:“你女朋友得的啥病?大病小病?你姐咋没和我说过?”
“既然她没和你说,那我也不和你说了,其实我今天来见你,也是我姐硬逼着来的。”
张琴“哦”了一声,明白了。
“我带着女儿过日子挺难的,迈不动。”
“那看来你女朋友看病挺费钱啊,你都当刑警队队长了还觉得难。”
李晓成苦笑了下,准备上车。
“等等。”
“我劝你一句,再找个别人去相亲吧。”
“我听你的劝,咱俩都是活得不容易的人,一个不容易再加上另一个不容易,只会更不容易。”张琴说着,掏出一百块钱,塞到李晓成手里,“多了也没有,给你女朋友买点吃的。”
李晓成不要,张琴死活硬塞给他,说就当刚才那顿饭AA了,然后小跑着离开。李晓成没有追,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风中张琴的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上了车,抽了根烟,启动车子,去了医院。
医院里的暖气还挺足的,李晓成进来没走几步就出汗了。他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才在超市买的果冻、AD钙奶、巧克力等零食,都是女朋友可可爱吃的。他一路穿过走廊,来到病房里,女朋友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看的是一部东北的情景喜剧,被逗得咯咯直笑。李晓成进来,她也不理,眼睛也不从电视上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