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无休止的坠落感。
身体像被碾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破麻袋,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肺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意识在粘稠的、充满血色和泥浆的深渊里沉浮,耳边是永不停歇的狂风暴雨的咆哮,还有…一个遥远而微弱的、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醒醒…喂!醒醒!”
“…水…快…灌点热水…”
“…秦公安!这…这城里来的公安…怕是不行了啊!浑身滚烫!”
嘈杂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地钻进耳朵。有男人粗粝的哭腔,有女人惊恐的尖叫,还有一个…异常沙哑、带着浓重口音、却似乎强压着某种焦灼的声音?
是老秦!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混沌!李晓成猛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动弹不得。只有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
不是冰冷的雨夜,也不是看守所禁闭室的黑暗。是昏黄的、摇曳的油灯光晕。光线里晃动着几张陌生的、布满焦虑和惊恐的脸。
那个拖他进山的汉子,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的瘦小妇人,还有…老秦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绷得死紧的脸!
他正半跪在炕沿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审视和冷漠,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凝重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醒了!醒了!”汉子激动地喊起来,带着哭腔。
老秦没理会他,只是迅速地将碗沿凑近李晓成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张嘴!喝!”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浓姜味的液体顺着唇缝流了进来。辛辣,苦涩,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肺腑的冰冷。李晓成下意识地吞咽着,动作极其微弱。
“慢点!别呛着!”老秦低喝,动作却放得更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碗的角度。他粗糙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李晓成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眉头狠狠一皱。
“咋样?秦公安?他…他没事吧?”妇人抱着一个裹在破旧棉絮里、哭声已经微弱下去的婴儿,声音颤抖着问。
“死不了!”老秦头也不回,语气硬邦邦的,但端着碗的手却异常稳定。他喂了几口姜汤,又探手试了试李晓成额头的温度,那滚烫让他脸色更加阴沉。“二柱!再去烧锅开水!多放姜!他婆娘!把娃抱远点,别过了病气!”
叫二柱的汉子连忙应声,跌跌撞撞跑向灶台。妇人抱着孩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炕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李晓成,退到了屋角。
李晓成的意识在辛辣的姜汤刺激下,稍稍清晰了一些。他转动着沉重的眼球,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低矮的土坯房,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屋顶漏着雨,用盆接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潮湿的霉味、草药的苦涩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身下的土炕倒是滚烫,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也让他如同置身蒸笼,浑身虚汗淋漓。
他看到了缩在墙角、裹在破棉絮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的婴儿。
看到了灶台前手忙脚乱烧水的二柱。
看到了抱着孩子、满脸泪痕和恐惧的妇人。
还有…眼前这个半跪着、小心翼翼给自己喂姜汤、眼神凝重如铁的老秦。
记忆碎片汹涌回潮:狂暴的雨夜,绝望的哭喊,冰冷的泥浆,撕裂的剧痛,还有最后扑进这间透风漏雨的土坯房时,看到炕上那个抽搐吐沫、翻着白眼、气息奄奄的妇人…
“婆…娘…”李晓成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目光急切地投向炕的另一头。
一个同样瘦小的妇人躺在那里,盖着打满补丁的被子,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额头上覆着一块湿毛巾,旁边还放着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是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汤汁。
“命硬,缓过来了。”老秦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声音依旧生硬,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你倒下前塞给二柱的那瓶清凉油,抹太阳穴和人中,顶了点用。加上灌了土方子退痧汤…死不了。”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李晓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倒是你!逞什么能?!就你这风吹就倒的架子,也敢往山里冲?!要不是老子回来的路上听见二柱他婆娘的嚎,顺道过来看一眼,你俩都得交代在雨地里!”
老秦的斥责像鞭子,抽打在李晓成虚弱的神经上,却奇异地没有激起反抗,反而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真实感。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得整个胸腔如同刀绞,眼前阵阵发黑。
“闭嘴!省点力气!”老秦厉声喝止,将碗里最后一点姜汤喂给他,然后放下碗,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掀开李晓成身上那件早已湿透又被炕火烤得半干的旧单衣!
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滚烫的皮肤,李晓成打了个寒颤。老秦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他苍白胸膛上清晰的肋骨折痕旧伤(在炉火光下更显狰狞),扫过额角撞破凝结的血痂,扫过虎口和掌心磨破的血泡和裂口,最后落在他腰间。那里,警徽冰冷的棱角轮廓,隔着湿透的裤子布料,清晰地凸显出来,硌在皮肉上,甚至留下了一圈青紫的印痕。
老秦的动作顿住了。他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警徽硌出的印痕,又缓缓抬起,看向李晓成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执拗地睁着的眼睛。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不解,有深深的震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猛地扯过旁边一床散发着汗馊味的旧棉被,胡乱地盖在李晓成身上,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动作粗暴得像在掩盖什么让他心烦意乱的东西。
“给老子躺好!发汗!”老秦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二柱!水烧好没有?!再熬一锅姜汤!加把老艾草!”
接下来的时间,对李晓成而言,是炼狱般的煎熬与混沌的交织。
高烧如同烈火,在身体里疯狂燃烧,吞噬着他残存的意识。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又在滚烫的炕火炙烤下融化,带来一阵阵剧烈的酸痛和难以忍受的燥热。冷汗像小溪一样流淌,浸透了身下的大红缎子铺盖和那床充满异味的旧棉被。剧烈的咳嗽如同永不停歇的风暴,每一次都撕扯着脆弱的肺部,咳得他蜷缩成一团,眼前发黑,几乎窒息。脑中的混沌感达到了顶点,现实与噩梦的界限彻底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看守所禁闭室的冰冷黑暗,看到了陈建生惊惧绝望的眼睛,听到了张德彪的狞笑和王副所长的咆哮,尝到了那深入骨髓的污秽滋味…混乱的画面和声音交织、扭曲、放大,将他拖入无边的恐惧深渊。
“呃…唔…”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每当这时,总有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蜷缩的身体扳开,用滚烫的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颈间的粘腻。然后,一个粗瓷碗沿会强硬地撬开他干裂的嘴唇,灌入辛辣滚烫的姜汤或苦涩浓烈的草药汁。那味道刺激得他喉头痉挛,却又带来一丝对抗寒冷的微弱力量。
“喝!想死就继续拧着!”老秦沙哑的斥责声像惊雷,劈开混沌的迷雾,将他短暂地拉回现实。
偶尔在极度虚弱、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会感觉到那枚紧贴腰间的警徽,被一只同样滚烫的手隔着被子死死按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连同他这个人,一起按进滚烫的土炕里!那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愤怒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执念的力量!
“给老子挺住!听见没有!!”老秦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昏暗的油灯下回荡。
李晓成不知道自己在高烧和剧痛的炼狱里挣扎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彻底失控的破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狂风暴雨的撕扯。唯一不变的,是身边那个如同磐石般的身影。老秦几乎寸步不离,喂药,擦汗,硬灌汤水,在他咳得快要断气时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在他被噩梦魇住时用粗糙的手将他扳醒…动作始终粗暴,语气始终恶劣,但那股不容置疑的、硬生生将他从死亡线上往回拖拽的力量,却真实得如同烙印。
终于,在某个意识稍稍清明的间隙,他感觉到额头覆上了一块新的、温热的湿毛巾。一只布满老茧、带着硝烟和机油混合气味的手,极其短暂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重重按了一下。那力道,像一种无声的确认,也像一种沉重的托付。
紧接着,老秦沙哑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声音,在昏黄的油灯下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炕上那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年轻人听:
“…妈的…烧退了点儿…阎王爷嫌你命硬,不肯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寂静的山坳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缕微弱的、带着湿气的晨光,艰难地挤过土坯窗棂的缝隙,投射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李晓成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窗外。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