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都给我住手！”一声低沉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怒喝，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和不容置疑的威严，骤然响起。这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断续，却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住了厅堂内爆裂的争吵。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愕转向病榻。
哥舒翰，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坐了起来！田良丘用尽全力在后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枯槁得如同冬日残枝，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睥睨河陇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却死死地迸射出最后一丝令人不敢逼视的、属于统帅的寒光。
他蜡黄的脸上因刚才的怒吼而泛起病态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死死盯着沙盘，盯着那代表着潼关的小木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有对局势洞若观火的绝望，更有一种被至高皇权扼住咽喉的、无法反抗的窒息感。
皇帝的旨意，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军法从事”，不仅针对他，更会牵连整个潼关的将士！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青筋虬结的手。
那只手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指尖，在田良丘、王思礼、李承光、高仙芝…一张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绝望、或沉痛的面孔上缓缓移动。最后，那颤抖的指尖，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沙盘上潼关的东面——关外，那条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死亡之路。
“开……关！”
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帅府中轰然炸响！
田良丘如遭雷击，捧着圣旨的手一软，那卷明黄的绢帛“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王思礼则猛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尸山血海的修罗场。
角落里的高仙芝，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刀鞘的手指捏得骨节惨白，他看向哥舒翰，沉思良久，他知道自己是战败之将，可还是要说：“大帅，眼下军中还有边军老卒三万，如果真的要出城一战，不如就率领这些人去吧，剩下的十数万人皆是新兵，没有经验，即便出关也发挥不出多大作用，反而城外叛军所在地区狭长难行，人太多会拖累大军，倒不如让他们留守潼关……以防万一，至少还能为长安拖延一时半刻。”
哥舒翰正思考着还没回答，刚从长安风尘仆仆赶来的宦官边令诚就赶回来了。
他掀开帷帐，看着大帐中的几位将军，也注意到了王思礼那仿佛要把自己瞪死目光。
“大帅。”边令诚目光掠过几人，最后看向哥舒翰，眼神里写满了得意，开口说道，“某回来前，圣人特意交代，令某代圣人行监察职权，监管三军将校一切行为，可审时而动，纠察边将不忠之举，还望大帅知晓，若是等某真的不留情面时，大帅不要怪罪。”
边令诚的话，让在场的几人大为恼怒，甚至想直接把他拉出去吊在潼关城墙上祭旗。
“本帅知晓。”哥舒翰回了一句，随即便扭过头去，不愿意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边令诚倒也不在意，在他眼里，哥舒翰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自然不会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高仙芝身上，高高的昂着头，眼底是对高仙芝的不屑，“某刚才在外听到，高将军想只带三万人出关平叛？明明有二十万大军不用，却偏偏只用三万人，高将军带兵打仗也是这般不尽全力，敷衍了事，将我大军性命，朝廷荣辱当成儿戏吗？”
“敢问高将军在洛阳和陕州也是这般行为吗？若真是如此，本监军必然要向圣人重重的参你一本，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好叫朝中的诸位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臣公知晓，他们口中的高仙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两鬓斑白的高仙芝看着他，眼眶通红，脸色苍白，嘴唇止不住的打颤，脑海里不断浮现洛阳和陕州战场的画面，而今他身上在战场上受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满腔的话语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洛阳失陷，陕州惨败，哪一样不是自己的罪过呢。
“边监军！还请慎言，高将军戎马一生，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洛阳陕州之事非其之过，散兵游勇谁也无法抵挡安禄山的十数万铁蹄。”
哥舒翰本不想开口，但是眼见着边令诚欺人太甚，丝毫不把高仙芝这个为大唐立下大功的边军宿将放在眼里，他也不得不开口，而且看着如今一个宫廷的宦官也能对边军大将指手画脚，他心里更是止不住的悲哀，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边令诚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记下，等回去就再参哥舒翰和高仙芝一本，彻底替右相解决这两个麻烦。
哥舒翰用眼神安抚着高仙芝和蠢蠢欲动要拔刀宰了边令诚的王思礼，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开口说道：“传我帅令，留一万军守城，剩下大军，各军各营按制出潼关平叛，违令者，斩！”
见哥舒翰还是识时务的，边令诚冷哼一声走出了营帐。
此刻，高仙芝呆呆地坐在一旁，不抬头也不说话，尽显落寞与无奈。
“大帅，一万人守城会不会太少了？”田良丘开口说道，“实在不行就留下五万人吧，到时候也好有个接应。”
郭子仪无奈的摇头，心里忍不住的悲哀起来，还是开口道：“不用，一万人还是五万人没有区别，留守与不留守也没有区别，无非多坚持一刻，少坚持一刻的问题，而且五万人，边令诚不会同意的。”
“我这就去砍了他，有什么罪名我王思礼一人承担！”王思礼已经快要气疯了，说罢就要出去砍了边令诚，不过被田良丘一把拉住，开口劝说道：“王将军，别冲动啊，那边监军是圣人派来的，代表着圣人的意思，他活着才能证明我们的忠心，他要是死了，还是被咱们自己人杀死的，那就是叛变，同安禄山一样了，将军难道要至全军上下十几万人于不义吗？将军难道要让这十几万人再也回不了家吗？”
田良丘说完，王思礼愣了好久，其实他是明白的，只是他太生气了，太想把边令诚剁成肉酱了。
……
城外，就在崤函要塞的入口处的军营中，崔乾佑，安庆绪，田乾真和李归仁四人站在搭建的高台上眺望着远处坚不可摧的潼关。
如今，他们已经在潼关前与唐军对峙一个多月了。
“这帮狗东西，就知道跟个缩头乌龟一样缩在里面，我骂了一个多月，愣是一声不吭，当真是气煞我也！”李归仁看着潼关的城墙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现在看到潼关都犯恶心，再看眼下止不住的开口问道，“咱们这诱敌之计真的能成功吗？”
“自然能成。”田乾真开口，给李归仁喂了一颗定心丸，“这诱敌之计可不是给潼关里面的哥舒翰，高仙芝看的，而是给如今坐在长安皇宫里的皇帝看的，那皇帝为了稳定朝堂，提振军心，保卫长安安稳，面对这个送到嘴边的机会，必然会忍不住的，而且还会借着这个机会试探哥舒翰的忠心。
如果哥舒翰听皇帝话出击了，那就证明他还是可信的，如果不听话不出击，那潼关就得换守将了，换来的这个守将同样面临哥舒翰的问题，不想死就得出击，所以不管怎么说，这咱们都不亏。”
“还得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好使啊，打起仗来还一套一套的。”李归仁闻言，不由得大为赞叹，“可万一哥舒翰只带很少的人出来怎么办啊？”
对此，田乾真微微一笑，一旁的崔乾佑接过话题，开口回答道：“那就更简单了，咱们直接向后撤退，将他们引进来，有皇帝的命令压迫，他们必然会将战线向前推进以谋求与我军交战获得胜利，所以随着战线拉长，他们就会派出更多的守军，而咱们的大军只需要早早的绕路埋伏到他们的尾侧将他们的退路封死，到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咱们的瓮中之鳖。”
“等潼关剩下五、六万守军，咱们直接强攻，他们的散兵游勇肯定挡不住的。”
崔乾佑说完，四人都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
潼关外，二十万大军排队出城连成了一条长长的兵线。
如今这二十万大军中只有将近三万的精锐，哥舒翰将这三万人分成三部分，前中后三军各一万，至于左右两军压根没有，眼前的地势太过狭窄，左右两军施展不开无法设立。
李承光领前军三万人，王思礼领后军五万人，中军共计十二万人由哥舒翰和高仙芝亲自率领。
所以眼下这二十万大军就像是一条蛇一样在大地上缓慢行动。
眼看着就要进入狭窄地段，而此刻本陈列在入口的四千叛军却是消失不见了。
“大帅，敌军后撤进入峡谷了。”
田良丘看着眼前空荡荡只剩下呼啸风声的入口，很容易就猜到了敌军的意图。
他看向哥舒翰，没有明说，可两人都明白，必然是个诱敌之计。
高仙芝看向哥舒翰，心情沉闷，真的要用十几万将士的命向圣人表忠心吗？
答案其实在率兵出潼关的那一刻哥舒翰就已经给出来了。
“传令，李承光率领三万先锋大军向前推进，后军警戒周围。”
传令兵得到哥舒翰的将令迅速传向前后两军，李承光迅速分发命令，精锐步兵手持盾牌长刀快速推进，弓弩手等位列中部紧跟其后，少数的精锐骑兵在后方留出数百米的冲锋距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传令兵便传回了消息。
“报！大帅，王将军先锋部已推进到峡谷中部，未发现伏兵。”
一旁，随军而来的边令诚斜着眼睛看向哥舒翰，一脸不屑的开口说道：“大帅，没有伏兵？何不传令大军速速通过峡谷，前后脱节可是兵家大忌，大帅难道不怕贻误战机吗？”
“边监军，再等等也不迟，等王将军前军出了峡谷，驻守在峡谷入口处可以安全些。”
“大帅莫不是故意拖延？”边令诚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攻讦的机会，开口质问道。
哥舒翰沉默，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传令，全军开拔，急行军，迅速通过前方峡谷，一旦遭遇袭击，无需犹豫，快速前进。”
“高仙芝，你去后军，与王思礼部一起，随时做好准备，小心……叛军绕路奇袭潼关。”
边令诚见哥舒翰调走高仙芝皱了皱眉头，可又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发作过一次，这次便不好说什么，好歹哥舒翰眼下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高仙芝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可还是乘骑向后赶去。
……
峡谷入口处。
崔乾佑等人率领叛军精锐正驻守在此处，只等哥舒翰的大军陆续进入峡谷，等先扔一波投掷物打乱敌军阵型便发起冲锋。
“报，将军，哥舒翰中军已经进入山谷。”
“哈哈哈……”崔乾佑闻言，顿时忍不住的大笑出声，看向一旁的田乾真，开口说道：“田司马，看到了吧，哥舒翰老儿不过如此啊，今日必然叫他有来无回！”
田乾真此刻也是心情大好，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将军，虽说哥舒翰已经进入埋伏圈内，倒也别小觑了他，他的威名毕竟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虽说他统领的是十数万新兵，可也不能轻敌啊，哥舒翰，高仙芝的人头没摆在眼前终归是不稳妥。”
崔乾佑闻言，也知道田乾真的性子，就是一个稳字，这也是他最愿意和田乾真一起打仗的地方，谁不希望能有一个靠谱稳健的行军司马呢。
“好，那先传令李归仁，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两个时辰后。
这场埋伏战终于是打响了，与历史的记载大差不差，哥舒翰的十几万军队被伏兵打的没了胆气，叛军的精锐从峡谷入口冲杀进来，如砍瓜切菜般开始屠杀官军。
此刻，位于中军的哥舒翰心如死灰，边令诚更是吓破了胆，被落石滚木砸死的士兵就死在自己的身旁，溅了一身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