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三日。
潼关。
冬季里的风,像是刀子,与透骨的阴魂一样,裹挟着黄河冰面上刮来的碎雪粒子,在潼关的城堞间凄厉地打着旋,这风抽在人脸上,带走最后一丝热气,只留下冻木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张五郎,你说……咱们能守住这潼关吗?”
城墙角落里,两个年轻的士兵正缩着脖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陈昌,原本是长安城外的农夫,上个月刚被拉来当兵,手里的长矛比他还高。
被称作张五郎的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脸上刻着风霜,他曾在河西军待过几年,是这新兵堆里少有的见过血的人,算得上个老兵了。
他望着关外那片白茫茫的原野,低声道:“不好说……那安禄山的兵,都是些亡命徒,听说叫什么‘曳落河’,是他从契丹、奚族里挑出来的勇士,能以一当十。”
“那……那咱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他们?”陈昌怯生生地问,手里的长矛抖了一下。
“人多有什么用?”张五郎苦笑一声,指了指不远处一群正在互相推搡、连队列都站不好的新兵,“你看看他们,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了,真到了战场上,怕是只会跑。咱们这二十万,顶不上人家那两万精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你没瞧见将军们天天吵架吗?上面都乱了,下面能好到哪里去?”
闻言,陈昌的脸更白了,他想起了家里的老娘和小妹,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来当兵前,老娘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麦饼,说等他打了胜仗,就回家娶媳妇。可现在,他连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比这腊月的寒风还要冷。
“听说……高将军打了败仗,朝廷要治他的罪呢……”另一个路过的士兵插嘴道,脸上带着几分悲哀,又有几分恐惧,“连高将军这样的大人物都保不住自己,咱们这些小兵……”
他没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士兵们中间悄悄蔓延。他们不知道明天会迎来什么,是叛军的猛攻,还是将军的军棍,又或者,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
城墙下,先锋大将李归仁还是那么的没素质。
他穿着玄色战甲,脸色冻的发红,手中擎着一杆长槊,槊尖下,赫然用粗大的铁链串着一大串东西——那是十几顶唐军的兜鍪,头盔上凝结着暗褐色的血块和污雪,随着战马的颠簸,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瘆人的“哐啷…哐啷…”声。
那声音穿透凛冽的风雪,清晰地砸在每一个守关士卒的心坎上,仿佛在宣判他们的死亡。
李归仁策马在关下开阔地带疾驰,绕着一个大圈,槊尖挑着那串令人心胆俱裂的“战利品”,高高举过头顶,疯狂地挥舞着。他勒住战马,面向雄踞山巅的潼关城楼,深吸一口气,忍着拉嗓子的寒风,炸雷般的咆哮混合着刺骨的寒风,直冲城头:
“哥舒翰老狗!缩头乌龟!病得爬不动了吗?!”
“高仙芝!丧家之犬!陕州跑得够快啊!腿还没软?”
“长安城里的皇帝老儿,吓得尿裤子了吧?等着爷爷们去掀了你的龙椅,把你当成宝贝的儿媳妇拉出来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他骂完,身后的几个一起叫阵的叛军将士哈哈大笑起来,尽情的嘲笑着城墙上士兵的懦弱。
污言秽语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城头士兵的耳膜和神经。
每一个名字被点出,都引起守军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屈辱的沉默。
张五郎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冻僵的手心。
李归仁那狂野的笑声,那串叮当作响的头盔,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唐军士兵的心上,恐惧,还有那无法归家的绝望,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无声地在士兵们僵硬的面孔下蔓延。
有人低下头,不敢再看,有人则死死盯着那嚣张的身影,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死死压住。
“龟儿子……”张五郎身边的另一个老卒,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咒骂,声音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腔的愤懑堵在胸口,憋得生疼。
……
中军大帐内,地龙烧得并不算旺,却依然驱散不了那股子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郁,外间呼啸的风雪声,听的人心生寒意。
哥舒翰斜倚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胡床上,脸色蜡黄得像陈年的宣纸,呼吸间带着沉重的喘息,每一次胸口起伏都显得格外艰难。这位曾经叱咤西域、让吐蕃闻风丧胆的“战神”,如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中风摧垮了半边身子,左臂和左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连抬手都显得异常费力。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帐内的沉寂,哥舒翰用锦帕捂住嘴,帕子上随即染上了一点刺目的殷红,他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侍立一旁的亲兵退下,目光浑浊地扫过帐内诸将。
帐下,行军司马田良丘正拿着一份军报,声音干涩地念着:“昨日,左厢兵马使王思礼部巡哨至关南十里,与叛军游骑遭遇,小战即退,斩获无多……右厢李承光将军所部新兵操练,仍有懈怠者,已依军法处置三人……”
田良丘年近五旬,他身形微胖,面皮白净,一看便是久在文案间打转的人物,只是此刻一张圆脸上布满愁云,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说话时眼神游移,既不敢看胡床上病重的主帅哥舒翰,也不敢直视站在两侧的王思礼与李承光,语气里总带着一股子息事宁人的软弱,眼神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左右为难。
站在左侧的是王思礼,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身陇右军制式的明光铠擦得锃亮,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不耐。
他是哥舒翰的老部下,出身陇右,如今掌管骑兵,说话带着关西汉子的粗豪:“田司马,区区游骑,何必费这般唇舌?我看,倒是某些人麾下的‘精锐’,连个队列都站不齐,真到了阵上,怕是连刀都握不稳!”
这话一出,站在右侧的李承光顿时涨红了脸。
他身材中等,面容清瘦,穿着河西军的战袍,闻言冷笑道:“王将军好大的口气!我河西健儿,当年随郭公(郭子仪)转战朔方,何曾惧过谁?倒是某些人,如今靠着主帅的病体,把持着兵权,也不知操练的是哪门子兵!”
王思礼猛地一拍案几,腰间横刀发出“呛啷”一声轻响:“李承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我假公济私?”
“我可没说,是王将军你自己对号入座!”李承光毫不退让,“新兵操练,本就不易,寒冬腊月,冻死冻伤的每日都有,严苛过甚,只会寒了儿郎们的心!”
“治军不严,何以御敌?!”王思礼怒目圆睁,“安禄山的曳落河是什么成色,你我都清楚!不抓紧操练,到时候叛军杀过来,难道靠你河西军的嘴皮子去抵挡?”
“够了!”田良丘终于鼓起勇气喝止,却显得有气无力,“两位将军,都是为了国事,何必争执?主帅还在此地,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他转头看向哥舒翰,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大帅,您看……”
哥舒翰闭着眼,仿佛没听见帐内的争吵,只有胸口那粗重的呼吸证明他还醒着。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吵……吵什么?……军法……何在?”
他的目光扫过王、李二人,带着往日的威严,只是那份威严如今被病痛磨蚀得只剩下几分残影。
王思礼和李承光都悻悻地闭上了嘴,却依旧扭过头,互相用眼神较劲。
谁都知道,哥舒翰治军,向来以严苛著称,当年在河西、陇右,他麾下的士兵哪怕只是队列不整,也可能招致鞭挞。
可如今,帐下的二十万大军,真正的边军老兵不过三万,其余十七万,都是临时从关中、河东募集的农夫、商贩,甚至还有不少市井无赖。
他们连刀枪都握不稳,哪里禁得住哥舒翰那套铁血军法?连日来,因小错被杖责、斩首的士兵已有数十人,军营里弥漫着一股既恐惧又怨恨的情绪。
田良丘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暗暗叹气。
他知道王思礼与李承光的矛盾,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陇右、河西两派边军积怨的延续。
而他自己本就是文官出身,靠着哥舒翰的提拔才坐上行军司马的位置,既没有足够的威望压服两派,又想着不得罪人,只能一味和稀泥,可这泥,却越和越稠,几乎要把整个中军大帐都给堵死了。
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悄然立在帐门内侧,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那是高仙芝。
这位曾经平定小勃律、威震西域的名将,此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便袍,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驻防东都洛阳,六万大军不敌安禄山叛军致使洛阳失陷,而后镇守陕州,可陕州的兵力也不充足,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人,大多数还是新兵和残兵败将,战斗力不足,所以在陕州又是遭遇惨败,数万大军溃散,如今退守潼关,成了哥舒翰麾下的副手。
朝堂上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来,说他“丧师辱国”,甚至有人暗指他与安禄山暗中勾结。
所以高仙芝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偏帐里,很少露面,仿佛想把自己从这潼关的棋局里摘出去。
哥舒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高仙芝也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
潼关关外,数里之外的叛军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同样是寒冬,叛军的营寨却扎得整整齐齐,旗帜飘扬,巡逻的士兵步伐矫健,眼神锐利。
中军大帐内,崔乾佑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手指在上面轻轻点动。
“……李归仁的先锋营,已经抵近至潼关城下三里处,每日挑衅,官军始终闭门不出。”田乾真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李归仁……有些不耐烦了,说要亲自带兵攻城。”
崔乾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耐着性子。哥舒翰是老狐狸,潼关地势险要,硬攻只会徒增伤亡。咱们的曳落河、陌刀队,是用来打歼灭战的,不是填进潼关这无底洞里的。”
帐外,满身风雪的安庆绪掀开帷帐,拍了拍身上的雪,坐下喝了口热乎的水,这才缓解了些寒冷。
“冻死了,这天怎么打仗!”安庆绪的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崔乾佑和田乾真两人相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安庆绪刚从洛阳见过安禄山回来,听着语气,怕是安禄山下达了什么让他不满的命令。
“都知,大帅有什么命令吗?”田乾真给安庆绪又倒了杯热水,开口问道。
“还能有什么命令……让咱们尽快攻城,正月初一前务必拿下潼关!”安庆绪闷闷地回答道。
“这是为何?大帅为何如此着急?”崔乾佑不解的问道。
若是说打仗他还算个将才,可若是搞政治可就不太行了。
一旁的田乾真闻言沉思,很快就想明白了各种曲折,“或许大帅是想在正月初一登基称帝。”
闻言,两人愣了一下,联想起最近时日洛阳的传言和动作,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正月初一,是传统历法中的“岁首”,这一时间点选择极具政治意味,象征着新政权的开端,若是正月初一登基称帝,就是对唐玄宗统治合法性的直接挑战。
“可……”崔乾佑皱了皱眉头,这个军中老将还是心有不甘,“哥舒翰病重,高仙芝失势,麾下将领不和,士兵又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军队,撑不了多久,若是急于攻城怕是损失太大,而且人手也不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不过……也不能等太久。如今河东高秀岩将军部,河北史思明将军部、河南蔡希德将军部都是战事吃紧,我们若是尽快拿下潼关,直取长安,可确保后方安全。”
田乾真看出了崔乾佑的有些难以抉择,开口说道:“在大帅没有派援兵来之前,咱们还是继续陈兵对峙,诱敌主动出击。”
崔乾佑与安庆绪对视一眼轻轻点头,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