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一守正式开始队列训练的两天后,六月七日的夜晚,他和其他所有新入伍的数十名士兵,被一同召集到了一处宽敞干净的营帐之内。等到许一守赶到时,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帐内早已坐满了人。
有一些人明显是同村或同乡,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他们用本地的方言,压低声音却语气激烈地议论着什么。许一守竖起耳朵,隐约能听到“……待会儿见着都尉,那赵家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烂事,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之类的话语。
而像许一守这样,孑然一身独自投军的,则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不敢与任何人交谈,只低头搓着手,偶尔不安地瞥向四周。
就在此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青年军官跨步进入房间内,他对着众人笑了笑,随后说到“各位兄弟,我就是破虏营的都尉李来亨。”
这就是李都尉?许一守有点不敢置信。之前,无论是听寿阳县内的各种流言,还是队长周来顺的宣讲,他都下意识地将这位能阵斩鞑子将官、能谈笑间决定士绅满门生死的李都尉,想象成一个满脸虬髯、杀气腾腾的凶狠武夫。
然而,当李来亨真的走进来时,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李都尉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身材精干挺拔,穿着一身普通的武官常服。他脸上没有什么疤痕,也没有那骇人的煞气,要说有什么特别惊人的话,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黑暗中刺出的长剑。
李来亨在众人或惊愕、或好奇的目光中,随意地从墙角搬过一个马扎,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所有新兵的面前。
“弟兄们,”他开门见山,“今晚叫大家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跟大伙儿聊聊天。你们入伍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心里头,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这个当主官的说道说道。”
尽管他话说得亲切,但台下的新兵们早已被军营这几日严格的军纪吓破了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搭话。整个营帐,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李来亨见状,也不着恼。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了许一守身上。
“这位兄弟,就从你先说说看,当初是为啥来投军的?”
许一守身体猛地一僵,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力往角落去缩了,怎么还成为了第一个被点名的人。他诚惶诚恐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
这个时候,当然是要拣这位上官爱听的话说。那有什么是这位上官一定爱听的呢?对了,那什么劳什子士兵手册不就是他写的吗,他顿时想起了这两日被队长周来顺逼着死记硬背的军规,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道:
“回……回都尉!俺……俺参军,是为了‘替天行道安黎民,杀鞑保家护乡亲’!”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想笑又不敢笑的骚动。
李来亨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瞬间便将帐内那尴尬紧张的气氛,冲得烟消云散。
“行了,行了,坐下吧。”他笑着摆了摆手,“看来你队长的思想工作,做得还算不错。不过,今天我还是想听大伙说些心里话。”
他看着还有些手足无措的许一守,语气变得更温和了一些:“兄弟,你实话实说即可。为何来投军?现在军营里,可还有什么难处?”
许一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
“回都尉……俺……俺来这里,其实是为了……为了避祸。”他低着头,声音却越讲越小,“俺……俺因为……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得罪了县里的赵大户,怕……怕被害了性命,这才……这才不得不投军来保命。”
李来亨却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鄙夷,反而郑重地对他说道:“好,我记下了。你很诚实。”
他看着许一守,也是对着所有新兵,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只要你在我破虏营实心当兵,遵守军纪。外面的事影响不到军里,没人再欺负得了你。过几年立了功,攒下赏银,回乡再置办几亩田产,一定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这番话,说得朴实,却也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以与许一守的这段对话为开端,帐内那压抑的气氛终于被彻底打破。其他新兵也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起来。
“都尉……”一个身材瘦削、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犹豫着站了起来。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上那件崭新的号衣显得有些宽大。
“俺……俺叫张二牛。俺家里断了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俺娘说,与其在家活活饿死,不如……不如来军中,给家里挣口嚼谷,图个肚儿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上写满了窘迫。
紧接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也站了起来,他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自嘲和不易察觉地酸楚:“回都尉,俺本来是个力工,前些年婆娘娃都染了时疫没了,如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世道,哪儿都干不了活,听说当兵管饭,俺就来了。就是……就是从军混日子。”
“俺是听说军营里有肉,吃得好。”“俺是……”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他们诉说参军的理由,不时地点头。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有像许一守这样来避祸的,有纯粹为月饷图口饭吃的,也有在乱世中找不到营生,只能“从军混日子”的。
真正因为模糊的‘民族大义’或‘阶级自觉’来投军的,少之又少,多数人投军只是为了活命。在经历了这十几年的天下大乱之后,对于这些挣扎在最底层的百姓而言,任何宏大远景的许诺,其实都远不如“眼下能好好活着”这一条来得实在。
如何让这些人真正地和破虏营、和大顺紧密地捆绑起来,李来亨在倾听他们交谈时,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聊着聊着,随着交谈地逐步深入,话题逐步转向了这群新兵这几日遇到的一些切实的问题,首当起冲的就是招兵时的乱兵。
“都尉!俺……俺有话说!”一个看起来颇为壮实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委屈,“俺本来是想去当战兵的!俺力气大,使得动长枪!可……可那天俺去报名,被一个长官问会不会算账,俺说俺跟俺爹学过几天珠算。结果……结果不由分说,就把俺划到工兵部去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兵卒也苦着脸站了起来:“都尉,俺……俺跟他正好反过来了。俺身子骨弱,就想去工兵部学个手艺,干点杂活。可招兵的军爷说,第一司正缺人,管他娘的会不会打仗,先拉进来再说!俺……俺现在天天跟着操练队列,腿都快跑断了……”
许一守,也想起了自己被那个军官连哄带骗的经历,心中也是一阵腹诽。
甚至还有几个人,结结巴巴地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是来当兵的。他们只是在军营边上看热闹,结果被强行抓了壮丁,塞进了队伍里。
这些来自基层最实际问题的反馈,让李来亨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这是军队快速扩张时遇到的切实问题,如果不加以解决,后面可能会出大乱子。
话题还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新兵们进入军营后的困境。
“都尉……”那个张二牛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眼中带着几分委屈,“俺这种新兵,在营房里,总是被那些老兵欺负。他们……他们让我干所有的杂活,我要是干得慢了,他们还……还会动手打人。”
“还有!”另一个新兵也补充道,“每次分饭,他们也总是先挑好的、肉多的。轮到我们,碗里就只剩下汤汤水水了。我们……我们也不敢说……”
这些矛盾看似琐碎,却是军营最真实的日常。李来亨听着他们的诉苦,不时的点头,这种新兵老兵之间的矛盾,哪怕到了他那个时代不少国家的军队中都不能完全制止,某个祖上阔过的“大国”甚至现在还发生过老兵让新兵坐迫击炮这种离谱的事,但也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酵,不仅会在军队内部制造矛盾,甚至还有引发哗变的风险。
“都尉!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最后,那几个抱团参军的佃户,鼓起勇气向李来亨控诉道“那赵士选虽然死了,可他那个族弟赵文升,比他还要阴狠!他们……他们正在用各种毒计,想把您分给我们的田,再抢回去啊!”
他们告诉李来亨,以赵文升为首的赵氏旁支,正在通过放高利贷借钱粮给佃户“赎买”土地、收买县衙胥吏操弄田契、指使地痞流氓威胁恐吓分到好地的佃户等种种阴暗手段,绞尽脑汁地再把土地重新收回。。
李来亨听得脸色愈发凝重。他知道,自己即将领军离开,很难对此进行大规模的干预。但他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承诺:“此事,我记下了!凡是我破虏营将士之家属,或是为我军提供过劳役的乡亲,你们的田地权益,我李来亨会一保到底!”
……
访谈结束后,李来亨翻看着方助仁记录的今日会议的摘要,不断复盘谈话内容的同时,自己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将今晚收集到的、看似杂乱无章的各种问题,在脑海中清晰地分成了三个层次:
第一,其实是能立刻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能让各支部队胡乱招人,需要一套更严格的选拔章程进行规范,并明确兵员的分配原则。此事,到了府谷后便可立刻推行。
第二,是需要时间解决的制度问题。新老兵的矛盾,涉及军中的一些“潜规则”,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根除的。这需要通过不断地加强思想建设、完善内务制度、以及推行那套“四等军阶”体系,用利益和规矩,来逐步地改造。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这支军队的思想与物质基础落在何处的问题。他总结了“替天行道、杀鞑保家”的政治理念,可要真正被这支军队乃至治下的民众所认同,就需要通过整军、分田、理政等一系列长期而艰苦的努力,形成利益的关联才有落实的可能性。
他知道,后续历史上孙可望采用了营庄体制,从某种程度上在这个时代解决了这个问题,但问题在于他并不了解营庄体制的细节,也不可能现在飞到成都去抓孙可望来问他四年后在云南是怎么搞的,不过寿阳的事情可以让他做个尝试。
思考片刻后,李来亨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对帐外侍立的卫兵吩咐道:
“去,让张金来现在就来见我。与他明日早上的会面,提前到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