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张掌柜到了。”
“让他进来。”
帐帘被掀开,张金来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他一进门,锐利的眼神便不动声色地在帐内快速扫过——简陋的行军陈设,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以及主位上那个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的年轻都尉。
“草民张金来,深夜叨扰,还望都尉恕罪。”他躬身行礼,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来亨在座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张掌柜,我听底下人向我回报,说你这几日在寿阳很活分啊。”
张金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一直在与那些不太老实的士绅往来,帮着他们在收拢我散出去的田地和财产。这些人里,搞不好就有东虏的奸细。张掌柜,你说,你跟他们这么热络地做生意,算不算是……在资敌啊?”
然而,出乎李来亨意料的是,张金来在最初的错愕之后,脸上的笑容竟然又重新浮现了出来,并且这次少了几分和气,多了几分坦然。
“都尉明察秋毫。”他微微躬身,从容不迫地答道,“在下这两日,确实在和赵文升那些士绅做些买卖,也搞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放贷营生,糊口罢了。至于所谓‘里通东虏’,那委实是不敢当。都尉若是不信,我自可将这两日何时、何地、同何人做的交易,一桩桩一件件,都写下来。都尉也可将相关人等尽数召来,当面对质,看看草民可有一字虚言。”
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竟是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随即,他话锋一转,开始为自己辩解:“其一,在下做生意,只认利,不认人。只要有利可图,除了东虏的生意不碰之外,您的生意我做,各位士绅老爷的生意我也做。就是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佃农,只要信誉良好,或是有人作保,我张某人也同样愿意借钱给他们解燃眉之急。”
“其二,要说‘资敌’,我确实也和北边的套虏们做些马匹生意。可都尉您久在军旅,想必也清楚,在这山西边地,从前明的藩王到地方的总兵,哪个手上是干净的?我等商人,不过是各位贵人手底下,一双用来捞钱的‘白手套’罢了。”
“其三,”他的目光迎上李来亨,竟没有丝毫躲闪,“我相信,以都尉的精明,在太原府初见之时,便已看穿了在下的底细。若都尉真要老账新账一起翻,给我治罪,在下也无话可说。但若都尉愿意给条活路,在下也愿为都尉效犬马之劳,做好一个商人能为大军干好的所有事情。”
这番不卑不亢的辩白,让李来亨对眼前这个商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层。但他还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张金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你说反了。不是我需要你,而是现在,你需要我。”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永昌年天翻地覆,你之前在山西倚仗的那些藩王、总兵,如今还有几个在位的?没有了官府的庇护,没有了军队的保护伞,你这趟边贸的买卖往后根本做不成。”
张金来沉默了片刻,再次躬身,这一次,姿态放得更低了:“都尉慧眼如炬。还请都尉给我们后续的合作指条明路。”
“明路?”李来亨冷笑一声,“我麾下将士,每日操练、征战,耗费巨大。张掌柜以后要是还想借我的虎威,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张金来咬了咬牙,试探性地开出了自己的价码:“这个好说。只要都尉以后还能为在下的商路提供庇护,日后所有边贸所得,五成利润,草民愿尽数奉上!”
“钱,在这个乱世,对我其实没有意义。”李来亨缓缓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随便找个商人,也能谈出差不多的条件。这些打动不了我,也无法证明你是真心要在我这下注。”
张金来彻底愣住了。他第一次遇到,对金钱如此不屑一顾的军头。
李来亨看着他那副错愕的表情,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坐回主位,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张掌柜,我要的,不是你的钱。我要的,是你这张在山西经营的关系网,我要用你的身份出面为我做一些我不方便做的事”
张金来心中狂跳。他知道,这是彻底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到这位都尉身上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李来亨说到:“还请都尉明示,只要能做到的,草民一定尽力。”
“好!”李来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便给你第一个任务。”
他将一个看似与生意无关的话题,抛了出来:“我听说,这山西地界,前明晋、代二王的私人王庄,为数不少。如今树倒猢狲散,这些王庄,想必已成了无主之物吧?”
张金来何等精明,立刻便明白了李来亨的用意。他咬了咬牙,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真正的“投名状”。
“都尉所言极是。”他躬身道,“草民因与各路宗藩素有来往,确实深知他们名下有大量的私人王庄。如今天下大变,这些王庄大多已被管事私吞,或被地方豪强兼并。在前往府谷的路上,便有数处我所知的王庄。草民愿为大军带路,助都尉取之。此乃无主之财,取之名正言顺,既能充实军资,又不会像劫掠士绅那般引人非议。”
“很好。”李来亨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这其实也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随即他将寿阳县分田之后,佃户被赵氏族人采用种种手段“软抵抗”的难题,抛给了张金来。
“……此事,你可有办法解?”
张金来闻言,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都尉,您这可是太看得起在下了。我只是一介商人,平日里与那些士绅老爷们谈谈生意,还算过得去。可要说跟赵家这等地头蛇,在土地问题上打擂台,草民……草民怕是没这个本事啊。”
“张金来,你是没本事,还是不愿意!”李来亨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怒意“我再问你一遍!若有我这上千兵马为你撑腰,你还做不成此事,那我要你何用?”
张金来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僵住了。他顶着那股几乎要让他窒息的压力,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沉声道:“……还请都尉详细地告诉在下,都尉究竟是何打算,在下才好提出实际的意见。”
李来亨这才缓缓地收回了那骇人的气势。他背对着张金来走到案前,说出了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难题:
“我要你想办法,将我军中军属和为我军效力过的百姓,所有零散的土地,不管用什么手段,都给我置换到一处!这样,即便我大军离开,他们也能抱团取暖,不至于被那群地头蛇,一个一个单独吃干抹净!”
张金来皱起了眉头,这一次,他是真的感到了棘手。
“难!”他脱口而出,“都尉,大规模的土地过户,本就非数日之功。况且其中还涉及田皮、田骨等复杂的权属,一亩地甚至可能牵扯到几家的租佃关系,这其中的烂账,扯皮起来,是没完没了的。赵家只需在背后稍稍使些绊子,此事便会陷入泥潭,拖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成。”
李来亨不置可否“那你再想想,普通的法子没有,可以用些特殊的法子嘛,比如是否有可能将这些土地都先集中在一户名下……”
“都先集中在一户名下……”都尉这是啥意思,但瞬间,如同电光石火般,张金来就明白了李来亨的提示。
“在下倒确实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说说看。”
“由都尉您,亲自出面,来当这个‘总田主’!”
“哦,说说看理由。”
“都尉您想啊,那些佃户为何怕赵家?无非是怕赵家的权势。可放眼这寿阳县,如今谁的权势,能大得过您?
您只需下一道令,让这些得了田的田户,都将土地‘投献’到您的名下,成为大顺的‘军田’!他们从独立的自耕农,变成您的‘佃户’。如此一来,赵家再横,终究也不敢公然与您为敌,去抢您的‘军产’吧?”
届时,由您亲自出面,或者委托我出面与赵家谈土地置换之事,将您名下的这些零散田产,换成一块连片的土地,他们敢不换吗?事成之后,您再将这些集中的土地,以‘军屯’的名义,编成一个独立的村庄。名义上,他们依旧是您的‘佃户’,但实际上,却拥有了远超寻常百姓的庇护!
届时我再派几名精明能干的管事,代为管理,教他们组织乡勇,互保互助。如此一来,就算您大军走了,这些人也散不了,赵家更是不敢再轻易伸手!”
“那我岂不也成了收租的超级大地主?”李来亨反问道,“这……岂不是违背了我大顺‘不纳粮’的承诺?”
张金来脸上露出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笑容:
“都尉,您也可以选择不向他们收租,只在名义上当这个‘田主’,为其提供庇护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反正,这寿阳县,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官府,敢向您催粮要税吧?”
李来亨这个时候却沉默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短期内最高效,甚至可以说唯一有效的办法。但当张金来给出种种理由,最终确认了只有这条路后,他还是有一些感慨。
但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断“也罢,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此事我便委托你去办,莫要让我失望。”
他又补充道:“此外,我军不日便要启程北上府谷。相关的粮草、马匹、药材等物资筹备事宜,你一并去找我军工兵部的孙有福孙部总协商。”
“草民……领命!”张金来躬身行礼,便要退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营帐之时,李来亨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张掌柜。”
张金来的脚步,瞬间一僵。
李来亨看着他那略显僵硬的背影,仿佛不经意地说道:“我这军中,倒是还缺一个……能替我管好粮草账目的‘掌盘’。”
张金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滴水不漏的笑容。他对着李来亨,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尉抬爱,草民愧不敢当。但在下只是个商人,也……就是靠着这个商人的身份,我才能更好地为您,在各方势力之间奔走效力。”
“我明白了。”
李来亨点了点头,没有再强求。他也知道,对付这种人,过早地将其完全绑死在自己的战车上,也未必是好事。
“你去吧。”
“草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