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都表态后,李来亨依旧没有开口。他只是缓缓地抬起眼帘,对着堂下的韩忠平,递过去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韩忠平心领神会。他知道,现在是该由他来当这个“黑脸”了。
他再次从队列中走出,这一次,他那张布满箭疤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犹豫和转圜,只剩下如同出鞘钢刀般的冷酷与严厉。
“说完了?”他环视着堂下众人,声音不大,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中一凛。“情有可原?思乡心切?弟兄们不容易?”他逐一重复着方才众人求情的理由,每说一句,嘴角的冷笑便加深一分,随即厉声喝道:
“军法就是军法!哪来那么多‘情有可原’?!临阵抢掠者,当斩!私藏缴获者,当斩!聚众殴斗者,当斩!淫掠妇女者,更是罪加一等,凌迟都不为过!”
他每说一个“斩”字,都如同重锤般狠狠砸下,将堂下众人心中那份“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砸得粉碎!
“都尉念在尔等皆是百战余生的袍泽,不忍痛下杀手,如今只要从重处置为首作乱之人,已是对你们天大的恩典!尔等竟还敢在此处讨价还价,哭哭啼啼,是把军议当做讨价还价的菜市场了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几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堂下的违纪军官身上,眼中杀机毕露。
随即,他不再理会众将的反应,而是直接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都尉有令!明日午时之前,各部必须将所有在此次破寨中私藏的缴获,尽数上缴至方书办处封存!若有查实之后仍敢隐匿不交者,一律以抗命论处!”
这道强硬且留任何余地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已波涛暗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凭什么?”
刘兴先第一个便按捺不住,他本就心怀不满,此刻更是被韩忠平这番话激起了火气。他猛地站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毕露,大声反驳道:
“韩掌旅!上缴可以!但如何分配,必须先说清楚!我麾下骑兵,在莲花山隘口,折损了多少弟兄?他们拿命换来的东西,凭什么要跟那些在后面摇旗呐喊、毫发无损的人平分?若真是如此,日后这仗,谁还肯去卖命?!”
他这话,虽然冲动,却也说出了在场所有参与了血战的将士的心声。凭什么流血最多的人,最后分到的可能最少?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纪问题,而是最核心的利益问题。
“不错!”杨大力也立刻附和道,“我部在北门死战,伤亡亦是惨重!之前都尉说不完全按首级记功来算,那战利品分配到底遵循怎么一个规矩?今天能否说清楚。”
堂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某种程度上,从郑百川之死时就埋下伏笔的“如何记功”、“如何分配”的激烈讨论,又再次被翻了上来!
“按首级算,对我等攻坚的步卒不公!我等冒着矢石,第一个爬上墙头,风险最大,斩获却未必最多!”一名崔世璋麾下的哨总涨红了脸争辩道。
“那我等骑兵冲锋陷阵,难道就不是在拼命吗?”刘兴先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赵铁中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拉住情绪激动的刘兴先,苦口婆心地劝道:“刘哨总,咱们……咱们此番确是违了军纪在先,如今都尉只是要上缴财物,已是宽宏。我等不求免罚也就罢了,怎好……怎好再为这分配之事,与都尉叫板?”
刘兴先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赵部总,你少在这充好人!你我虽都受都尉节制,但俺可不是家丁!俺们是为大顺打仗,不是为他一人打仗!凭功劳吃饭,天经地义!”
“都别吵了!”一直沉默的李能文,此刻也冷冷地开了口。他看了一眼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同僚,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军功大小,难道只看谁的刀快?若无军纪约束,各自为战,今日攻此坞堡,怕是连墙头都摸不上去!依我看,军功当以军纪为前提!不守军纪者,纵有天大的功劳,也当一笔勾销!”
与他持同样观点的后营哨总马如青,也瓮声瓮气地附和道:“李部总说的是!不听军令,还谈什么功劳?”
他们二人麾下的部队,在此次事件中军纪维持得最好,此刻自然是理直气壮,言语之间,也带着一股旁人难以企及的自傲。
眼看堂内就要演变成一场全武行,一直试图保持中立的崔世璋,终于站了出来。他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李来亨一抱拳,随即转身,对着众人缓缓说道:
“诸位,稍安勿躁。军功如何评定,分配如何公允,此乃军中大事,非一朝一夕可定。都尉召我等前来,想必心中早有章程。我等在此处争吵不休,岂非让都尉看我等的笑话?”
他这番话,不偏不倚,既安抚了众人,又本打算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李来亨。
然而,刘兴先此刻已是怒火攻心,哪里还听得进劝。他见李来亨始终不语,不敢公然指向李来亨,但将矛头,隐晦地指向了刚刚还在厉声呵斥他的韩忠平!
“崔部总此言差矣!”刘兴先冷笑一声,目光直刺韩忠平,“我等自然信得过都尉公允。只是,有些人,怕是未必公允!”
他向前一步,阴阳怪气地说道:“韩掌旅,您老人家说得倒是轻巧,军法如山!可我倒想问问,破寨之后,我等在坞堡内泄火之时,您老人家身在何处?您当时身为营中官阶最高的掌旅,为何不第一时间下令,严明军纪,将我等尽数拿下?如今都尉回来了,您倒好,装出一副铁面无私的黑脸来了!嘿,这……怕是不太公平吧?”
这话一出口,大堂之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实在太直接了,它将矛头从“士兵违纪”,直接升级到了“主官失职”,也将韩忠平推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甚至隐隐指向了背后的李来亨。
话一出口,刘兴先自己也后悔了,这是直接把矛盾完全公开化了,但是覆水难收,此刻他也只能闭口不言,一时间大堂上针落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位上那个依旧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李来亨缓缓地抬起眼帘,他知道,这场戏,已经唱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第一,他看着堂下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委屈、或算计的脸,心中雪亮:表面上,他们在争的是军纪;但根子上,他们争的依然是利益!如果有一个公平、透明、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战利品分配机制,或者哪怕只有一个相应的说法,那么今日之事就能解决,军纪的整顿也能推行下去,否则就算今天强压了下去,日后依然会有无穷无尽的扯皮。
第二,他看了一眼之前还咄咄逼人的刘兴先,这就是今日第二个难点了,利益分配是根源但不是眼前最直接的问题,眼前最直接的难题是责任定性问题,之前的乱局木已成舟的现在,到底该怎么给事件定性,又怎么划定责任才能让大伙都服气。
韩叔说得对,这个时候如果拿不出杀人的决心,是没办法把事情平了的。
李来亨缓缓地取出了一卷用黄绫包裹的、盖着大顺永昌玉玺的绢布,打开后却是一份谕旨。他将谕旨高高举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乃圣上亲颁之谕旨。”随即李来亨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因功勋卓著,朕特加封后营都尉李来亨为‘陕北府谷防御使’,赐营号‘破虏’,准其独立成军,镇守一方!钦此!”
他缓缓地将谕旨放在身前的案几之上。
“也就是说,”他环视着堂下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自今日起,我等便不再是简单的后营一部,而是一支将要独立成军的部队!我的职责,便是要带领大伙,在晋北那片强敌环伺的地界,为我大顺守好北大门!”
有了这层来自大顺最高权力的“背书”,他接下来的所有决定,本质上都不再是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军令。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严厉:“没有规矩,则不成强军!不遵号令,则无以应强敌!我今日,便是以圣上钦封的‘破虏营’主将的身份,在此整顿军纪!”
在申明了自己的法理基础后,李来亨没有丝毫的停顿,他那冰冷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韩忠平的身上。
“韩掌旅。”
“末将在。”韩忠平出列,躬身抱拳。
“我且问你,”李来亨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离营之前,所传达的军令,是否是‘只诛首恶,安抚胁从,不得侵扰乡民’?”
“……是。”韩忠平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你破寨之后,是否采取了足够有力的措施,去严明军纪?”
韩忠平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坦然答道:“……回都尉,末将……实则未曾采取强硬措施。”
“既如此,”李来亨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他猛地从案几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韩忠平!你身为全营当时军阶最高、资历最老之将,却带头不遵军令,玩忽职守,致使军纪败坏,酿成大乱!我今日要严明军纪,则不杀你,不足以定全军之心!”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想过都尉会发怒,会责罚,甚至会杀几个小卒立威,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将刀直接挥向自己最倚重、也是全营资历最老的宿将——韩忠平!
韩忠平闻言,身体抖动了一下,随即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都尉,我无话说。”他缓缓地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闹到今天这个局面,弟兄们人心不齐,都是我这个老家伙的责任。若真需要见血,方能重振军风,那便……请自我老韩始!”语气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
说罢,他竟真的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铠甲。那厚重的铁甲“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露出了里面半旧的布衣。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走到李来亨面前,双膝跪倒,低下了那颗花白的头颅,将自己那布满了皱纹和伤疤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雪亮的刀锋之下。
李来亨点了点头,他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韩忠平面前,将手中的佩刀,缓缓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饶是韩忠平再是镇定,但冰冷的刀锋,还是让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韩叔,”李来亨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到了堂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抱歉。军法之下,人人平等。今天,只能先用你的人头开场了!”
说罢,他猛地举起了手中的佩刀!
“都尉!万万不可啊!”
一声惊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第一个扑上来的,竟然是之前一直尝试置身事外的崔世璋。
他快步上前,同样跪倒在地,声音沉稳却异常急切:“都尉,三思!韩掌旅虽有失察之责,但其忠心可鉴,莲花山一役更是居功至伟!若斩大将,军心必将动摇!还请都尉……网开一面!”
“都尉不可!”
随即是李能文快步扑了上来,声音恳切:“都尉,我等虽未参与劫掠,但也全然忘记了当日在荆楚时老万岁的教导‘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看着前明军队破城后抢掠的陋习复发,却只想着独善其身,不出手制止,最终陷韩掌旅与不义,陷都尉于不义,这都是我等的错!”
第三个扑上来的是方才还在与韩忠平针锋相对的刘兴先!
他此刻脸上早已没了半分的挑衅,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恐惧。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李来亨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地哀求道:“都尉!不可!万万不可啊!都是……都是末将方才鬼迷心窍,胡言乱语!是……是我等不遵军纪,是我等有负都尉重托,此事……此事与韩掌旅无关啊!”
他不敢赌!
他不敢赌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周瑜打黄盖的戏码!万一……万一都尉是真的要杀人立威呢?韩忠平死了,那下一个,岂不就是他这个带头挑事的刺头?
随即孙有福也连滚带爬的扑了出来:“都尉....都尉,都是我治军无能,对下属管教不严,连累韩掌旅,都尉...只要不杀我,治我任何罪都可以。”但他内心不禁暗骂道:刚刚是那个不要脸的在害老子,自己明明在陈掌旅身边站的好好的,不当出头鸟,谁把自己踢出来了。
有了这几人带头,堂下那些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将官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瞬间反应了过来。
“都尉,三思啊!”
“都尉,都是吾等之错,与韩掌旅无关!”
“都尉要罚,便先责罚我等吧!”
“噗通”、“噗通”……
一时间,大堂之内,所有军官,无论嫡系还是降将,无论有罪还是无辜,竟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他们磕头如捣蒜,求情声、认罪声响成一片。
而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陈国虎,看到这一幕,才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跪了下去。他是李来亨安排的最后保险,但刚刚也是在是捏着一把汗,饶是他身手过人,并且事先知道李来亨、韩忠平二人会有此番谋划,但刚刚李来亨的气势还是吓到他了。
偏偏他还不能第一个冲出去劝阻,那样就过于戏剧化了,所以他刚刚站在孙有福旁边,也是为了万一真没按剧本走的时候,能一脚把孙有福踢出去破局。
李来亨高举着佩刀,冷冷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刘兴先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看着所有人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罢了,罢了……”
他将佩刀插回鞘中,亲自上前,将跪在地上的韩忠平扶了起来。“念在如此多袍泽为你求情的份上,且饶你这一回。”
随即,他又转身,对着堂下众人,挥了挥手:“都起来吧。”
他看着众人那如蒙大赦的神情,语气变得沉重:“此事,我亦有责任。我只下令‘不得侵扰乡民’,却未曾定下详细的赏罚章程,以至让大伙酿成大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全力支持我这个主官接下来定下的章程!”
堂下,刚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众将,哪里还有半分的异议。
他们齐声应诺,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整齐,也更加发自肺腑:
“但听都尉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