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坞堡内的一间正堂,所有哨总以上的军官被全部召集在此。
俗话说,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但此刻所有人都清楚,今天在这里明显不是在开“小”会。所有人都大致猜到了李来亨为什么将他们召集到这里,但对于今天的会议走向,不同人则有着不同的揣测
但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的彼此打探消息,堂上甚至连咳嗽声都听不到,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和偶尔因紧张而响起的、甲叶摩擦的细微声音。
李来亨则面色沉静地坐在帅案上,双手按膝,脸上是看不出喜怒的平静,但却散发着一种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心悸的威压。堂下的每一名军官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如鹰隼般笼罩的目光,逐次扫过每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即将把人的神经绷断之时,李来亨终于发话了“韩掌旅,每个人都到齐了吗?”
堂下一侧,韩忠平缓缓地站了出来。他那张布满箭疤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走到堂中央,对着李来亨行了个礼“回都尉,全营哨总以上军官已经全数到齐。”
“那今天的议事就开始吧,韩掌旅你起头吧”
韩忠平闻言转身,对着所有的同僚缓缓开口,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洪亮
“诸位,”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洪亮
“都尉有令,召集我等前来,非为庆功,乃为问罪。”
“攻破赵氏坞堡,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此为大功。然则,破寨之后,我军中乱象,已至骇人听闻之地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严厉。
“有士卒为争抢区区一件首饰,竟于营中公然斗殴,拔刀相向,与市井泼皮何异?此等行径,若在战时,与自相残杀何异?!”
“有士卒无视都尉‘不得侵扰乡民’之军令,纵容手下,甚至亲身参与,强闯民宅,淫掠妇女!我大顺打的是‘义军’旗号,行的却是禽兽之事,与那官军、鞑子,又有何分别?!”
“有士卒将一贯缴获归公的规矩抛之脑后,私藏缴获,中饱私囊!更有甚者,竟敢在军中以这些缴获浮财为饵,挑动军中同袍相互攻击”
他每说一句,堂下众将的头便低下一分。
“一支没有军纪的军队,便是一群乌合之众!今日之事若不严惩,我等日后怕是都要因为纪律不严成为刀下之鬼!此事,关乎我营生死存亡!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他说完,便退回原位,再次化为那座沉默的铁塔。堂内,气氛已然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代掌旅陈国虎,也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李来亨,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转身面向众人,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混杂着羞愧与痛心的神情。
“韩掌旅所言,句句属实。”他的声音低沉,却依旧洪亮,“此事,我陈国虎,身为代掌旅,有不可推卸之责。”
他先是主动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个姿态,让堂下许多原本还心怀抵触的军官,神色都缓和了些许。
“弟兄们自北京败退,一路血战,神经一直绷着。莲花山一役,更是九死一生。”他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体谅”,“此番攻破赵氏坞堡,为死去的袍泽报了血仇,心中那股憋闷之气,总要有个宣泄的出口。一时激动,多喝了几碗酒,多拿了些东西,此乃人之常情,或……或可说是情有可原。”
这番话,如同在冰冷的冬夜里,递上了一杯温酒,让堂下不少军官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了一丝“还是陈掌旅通情达理”的认同感。
“但是!”
陈国虎猛地拔高了音量,如同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情有可原,绝不是违背军令、乃至滥杀滥抢的理由!为袍泽复仇,就可以将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妇孺吗?宣泄情绪,就可以为了几件首饰,与自家兄弟拔刀相向吗?犒劳自己,就可以将都财物私藏,乃至因此而互相争斗吗?”
他指着堂下,怒喝道:“我等现在是兵,不是匪!”
最后,他再次转向李来亨,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铿锵有力:“都尉!末将身为代掌旅,约束不力,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也恳请都尉,务必彻查此事,严惩首恶,重塑我军军纪!否则,不等鞑子来攻,我营已然自溃!”
陈国虎发言的过程中,李来亨依旧一言不发。但他那沉静如水的表情,锐利如刀的眼神,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三堂会审”,才刚刚开始。今晚,谁也别想轻易过关。
随着陈国虎那番铿锵有力的表态结束,李来亨缓缓抬起眼帘,那双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缓缓扫过堂下众将,最终,率先落在了后营援军出身的哨总刘兴先的身上。
“刘哨总,”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先说。”
被第一个点到名,刘兴先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本不是李来亨麾下的嫡系,而是之前在莲花山之战被调拨至李来亨帐下听用,心中本就存着几分“客军”的傲气。莲花山一役,他麾下的骑兵与陈国虎部并肩血战,伤亡惨重,自认功劳甚伟。
破寨之后,让手下弟兄们“放松”一下,在他看来,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却没想到,竟会闹到如此“三堂会审”的地步。
他心中充满了不满与不服,但看了看堂上那三张同样冰冷的脸,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顶撞之言咽了回去。他只是硬着头皮出列,对着李来亨草草地拱了拱手,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抵触情绪:
“回都尉。末将……管束不力,甘愿受罚。”
他嘴上说着受罚,但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但末将也想为麾下弟兄们说句公道话!莲花山一战,我部二百骑兵,折损颇多!哪个身上没几道口子?他们是为谁流的血?破了寨子,缴获些许财物,喝几碗水酒,犒劳犒劳自己,这在前明边军,乃至各路义军中本就是常例!如今却要因为这点揪着不放,动辄喊打喊杀,怕是……怕是会寒了弟兄们的心啊!”
他这番话,说得又冲又硬,几乎是在公然质疑李来亨的决策。堂内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几分。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这刘兴先,自恃是义父帐下老人,对自己这个“侄子辈”最是不服。傲气太盛,是该好好敲打一番。不过,他所代表的这种思想,确实是军中一股不小的思潮,处置起来,倒也需要些手腕。
李来亨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人。“赵铁中。”
“末将在!”赵铁中闻声,立刻快步出列。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羞愧与自责。
“都尉!”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末将……末将无能!身为都尉嫡系,未能以身作则,管束好部下,致使军纪败坏,令都尉蒙羞!末将……甘愿领受任何责罚,绝无半句怨言!”
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他抬起头时,那双忠厚的眼睛里,却也藏着一丝与刘兴先截然不同的困惑。他坦然地说道:“只是……末将愚钝,也有一事不明。似这等破寨之后,弟兄们抢些财物之事,在……在乱世之中,本是稀松平常。末将实在不解,为何都尉会为此……动如此雷霆之怒?”
李来亨看着他,心中暗叹。赵铁中此人,忠心可嘉,勇武可用,只是脑筋确实有些愚钝,尚未完全开窍。不过,这样的人,没有太多花花肠子,只要把道理讲通了,后续说服起来,想必不难。
李来亨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目光再次移动。
“孙有福。”
“末将……末将在!”孙有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队列中奔出,未等李来亨开口,便已五体投地般地跪伏于地,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与惶恐。
承安镇南门之事,本就让他心虚不已,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此次他麾下部队的军纪问题,又在各部之中尤为严重,这让他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他生怕都尉会借此机会,新账旧账一起算,将他这个早已失去信任的部总,彻底罢黜。
“都尉!千错万错,都是末将一人之错!”他泣不成声道,“是末将无能,末将……末将有负都尉重托,罪该万死!恳请都尉重重责罚末将一人,但求……但求能饶过麾下那些一时糊涂的士卒,给他们……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那份恳切与惶恐,溢于言表。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来亨心中却并无太多波动。孙有福认罪态度虽好,但谦卑过了头,便成了懦弱。此人恐怕难以在部下中树立真正的威信,让他独领一部,确实有些难为他了。或许,除了领兵主官,他还有其他更合适的岗位。
紧随其后的是王世威。作为新提拔起来的、李大勇残部的代表,他显然还在努力地适应着自己的新角色。他的态度,几乎是赵铁中的翻版,既有对自己未能管束好部下的羞愧,也对李来亨的严厉感到一丝困惑,只是言语之间,更显生涩与紧张。
最后,轮到了杨大力。
这位河南降将领袖,在队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步走出。他对着李来亨,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沧桑。
“都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股浓重的江湖气息,“军法如山,弟兄们犯了错,该罚,俺老杨没二话。只是……也想请都尉体谅一二。”
他环视了一眼跟着他的几个哨总,缓缓说道:“我麾下这些弟兄,大多是河南人。自打跟着大军从北京败退,家乡沦陷的消息,便一天坏过一天。人人心里头,都在发慌。俺老杨虽三令五申,严加管束,但也……也实在是无力完全控制。他们此番行事,确是昏了头,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多抢些银钱,万一哪天……能活着回到家,也好给婆娘娃儿,留条活路。”
他是除了刘兴先之外,对手下回护最多的人。他看着李来亨,眼中竟也带上了一丝恳求:“都尉,俺知道您是仁义之主。还请……念在他们之前也有些苦劳,饶过他们这一回吧。之前乱抢的财物,俺也一定让他们照价赔偿。”
李来亨知道,杨大力说的是实话。他爱惜士卒也是真的。但这份爱惜,太过乡愿,只知一味回护。这样的人,带着这样一群抱团的同乡兵,留在自己这支即将面临严酷挑战的军队里,确实是个麻烦。看来,之前将他们移交刘芳亮将军的打算,是正确的
随着杨大力的发言结束,堂下众将的态度,也清晰地分化开来。
以刘兴先为首的少数将领,依旧心怀不满,认为此乃小题大做;以赵铁中、王世威为代表的大部分将领,则在羞愧中,选择了无条件服从,但他们依然心存困惑,并不太真正理解问题出在哪里;还有杨大力、孙有福这种一心为部下求情的,虽然在示弱和服软,以换取宽大处理,但恐怕也没几分真的认可自己的行为。
而在这几派之外,还有几人则能够维持超然的余裕。
崔世璋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堂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麾下的部队,军纪最为严整,但他也深知自己作为前明降兵身份敏感,除非被点名,否则素来不参与营中内部的纠纷调解。
李能文和后营援军哨总马如青,也同样沉默不语。他们治军严格,麾下虽有零星违纪,却无大的乱子。此刻,他们看着那些正在为手下求情的同僚,眼神中甚至还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傲。
李来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崔世璋、李能文、马如青,这几人在这次的表现中确实沉稳可靠,堪为基石,后续可以重用,但同样也要避免被人认为自己有所偏好,引发内部的派系之争。
在所有人的态度都已经明确后,李来亨深吸了一口气,今天军议真正重要的下半场开始了,成败,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