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李来亨点了点头,“我接下来对事不对人,为全营定下三个新的章程。”
“这第一个章程,便是以后做事我们都要图个大义名分!”
自己要做的第一步,便是要把之前“师出无名”的抢掠,变为“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不过是手段过激了一些。
看着有人脸上露出的困惑神情,他解释道:“诸位,我且问你们,我们为何要杀这赵士选?”
“他勾结叛逆,袭杀我军袍泽!”陈国虎立刻答道。
“说得好!”李来亨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赵士选,确是作恶多端之豪绅,残杀我大顺将士多人,大伙为袍泽复仇心切,以致军纪失控,也算……情有可原。”
他先是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但!我们杀,就要杀得名正言顺!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破虏营’杀人,是在吊民伐罪、替天行道!既不是前明乱军因为军纪败坏,后勤不济而胡乱强杀,也不是寻常草寇那般只为杀富济贫,图个一时痛快!”
堂下的崔世璋越听越心潮澎湃,虽然某种程度上他之前所在的便是李来亨嘴里军纪败坏的前明边军,他的家族在边疆世代从军,曾经又何尝不是大明的“良家子”,但时势所迫,他从军后不能说没在上官带领下干过那些欺压良民,乃至杀良冒功的腌臜事,但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从离开北京后,虽然表面上他一直对营中事务保持着某种“中立”,但他实际上一直观察着这位年轻的主帅,他的种种思路,似乎不是一个普通“军头”的思考范畴,他甚至在试图构建一套独特的...崔世璋也形容不准确,做事规矩?但毫无疑问,李来亨恐怕是个能成大器的人物,崔世璋这么想着
而且,从松锦的尸山血海爬出来之后,他的内心是缺了一块的,在松锦之战的最后阶段,为了不让鞑子取走战死的兄弟的首级,他亲自割了他们的首级藏在一片松树林里。他觉得自己今生恐怕都无法回到那片松树林了,但跟着这位李都尉,也许....也许!
堂上李来亨依然在侃侃而谈
“因此,我定下规矩:自今日起,凡我‘破虏营’再行此等讨逆之事,破寨之后,必须对各路罪人进行公审!要让本地百姓亲眼看着,我们杀的是什么人,为何要杀!如此,方能彰显我大顺仁义之师的本色!”
“第二个章程,便是‘战利品如何分配’!”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连刘兴先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方才的激烈争吵,根源很大程度便在于此。
“既然我等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那作战所获之资财,便非仅为个人私利,而是为了更好地光大我大顺之大义,一体上缴之后一体分配便是应有之义。当然,我也明白,弟兄们流血卖命,不能空着肚子讲大义。这其中的平衡,必须拿捏好。”
他再次重申了那道不容置疑的军令:“因此所有战利品,必须统一上缴归公!仍敢私藏者,一旦查实后立斩!”
“但具体的分配方案,将由我与韩、陈两位掌旅,根据各部在承安镇、莲花山、以及此次攻打坞堡三场战斗中的综合功劳表现,以及今后历次作战的表现,共同商议后,拟定初步的分配比例。”
他在这里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堂下,特别是在崔世璋、李能文等非嫡系将领脸上一一掠过,这才继续说道:“拟定之后,我们会再与各部总、哨总沟通确认,充分听取你们的意见。最终方案回张榜公示,若有不满,可循序向上申诉!”
刘兴先的心猛地一跳。他原以为,所谓的“上缴归公”,不过是主帅换个名目独吞的手段。却没想到,李来亨竟给出了一套包含“高层评定”、“中层沟通”、“全员公示”、“事后申诉”的完整步骤,是正经地要把相关流程规范化。他心中那股不服的怨气,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大半。
李来亨看着刘兴先那微变的脸色,心中了然,随即特意点名道:“刘哨总,我知你担心麾下弟兄流血多,分得少。届时,你若还对分配的结果不认可,自可以来找我当面商议。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是商议,不是闹事。谁敢再聚众鼓噪,休怪我刀下无情!”
这番话,既给出了一个公平、透明的承诺,又对刺头进行了明确的敲打。刘兴先心中那股怨气,终于彻底消散了。他低下头,躬身抱拳,闷声道:“都尉行事公正,末将……自当遵命。”
“好。”李来亨点了点头,终于谈到了最后的议题。
“这第三个章程,便是‘划定惩罚标准’!”
随即,他点名了一个人出列“李能文部总,当初襄阳时老本营的规矩是什么样的?”
“都尉,”李能文对着李来亨一抱拳,声音沙哑地说道,“当年在襄阳建制之初,老营的纪律,比今日严明许多。那时老万岁亲自做的榜样,弟兄们虽穷,却无人敢私抢百姓一针一线。营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时大伙儿心里都信着一个理:咱们是义军,是来解救天下穷苦人的,不能跟官军一个德行。”
他的话,让堂内许多老本营出身的将士,都露出了追忆与羞愧之色。
李来亨对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顺势接过话头:“李部总说得好!与那时相比,我等如今的纪律,确实是差得太远!军无法不立,有过不能不罚!”
他深吸一口气,宣布了最终的惩处决定:
“因此,此次事件中,凡带头行凶,有明确证据证实曾犯下奸淫、杀害无辜百姓与仆役者,立斩不饶!”
这道命令斩钉截铁,让堂下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冰冻。杨大力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便想为手下那些犯了浑的弟兄求情。
然而,李来亨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抛出了第二句话:
“但赵士选之亲眷,既为贼首家属,按律当诛,对这批人的羞辱,罪不至此!”
杨大力心思转了转,等等,他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亲眷。他猛然意识到,都尉这一手,实在是高明至极!
将赵士选的亲眷划出被害者范围后,“奸淫杀害无辜”这种突破底线的罪行,其实局限的对象就相当有限了,与大部分士兵最多也只是“羞辱贼属”、“抢掠财物”的行为,清晰地将特别恶劣的人与普通的大多数做了切割。如此一来,既严惩了罪大恶极者,又给了绝大多数犯错的弟兄一条活路,避免了激起大规模的兵变。
“至于那些被领头者煽动,一时糊涂参与抢掠、殴斗的士卒,根据情节严重程度,分别处以鞭刑、降职、罚没部分赏银等处罚!”
他看着堂下不少人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尤其是看到刘兴先长舒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加了码:“但军纪最为败坏的部队,罚其所部,负责全营半个月的茅厕清理、倒运马粪等杂役,以示羞辱!相应主官,管束不力,一体罚俸三月!”
刘兴先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处置从情理上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谁叫自己所部确实军纪最差。
不过李来亨打了一巴掌后,还是又给了颗糖,给出了最后的安抚,声音也缓和了下来:“但,过是过,功是功,之前在莲花山等地立下功劳之人,犒赏照发!若被处以罚没之刑,则先赏后罚,处置分明!”
这最后一颗糖,虽然实际意义有限,但情绪效用十分管用,连刘兴先的脸上,这次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管怎么说,他这个哨总出头为弟兄们争取利益,在面子上也算是过得去了。其他各个哨总、部总悬着的心也是放了下来,都尉至少在面上功过分明,功劳会认可,过错也不姑息,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中层军官对下继续做工作时也能轻松不少。
说到底,在李来亨看来,这件事既复杂也不复杂,复杂在于如果不能确定一个良好的机制,那么类似的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所以他费劲心机,甚至要和韩忠平演双簧来重新确立自己的权威,最终定下了今日的三个章程。
说不复杂,在于单就这个事情本身而言,整顿军队没错,但是杀赵士选更没错,既然这两点都没有问题,那之前的营中乱像就是重拳出击叛绅过程中的方法问题,而不是一个原则问题,那么将赵士选的亲眷果断划出“良民”这个范畴,一切就迎刃而解了,真正需要严惩不贷的是少数害群之马对真正贫苦良善百姓的欺压,至于那些赵家的小姐和忠仆们,如此乱世之下还能锦衣玉食的他们又何曾将底层的百姓看作是“人”?
恐怕只有方助仁那种纯质之人还会对他们有着一份封建人道主义的同情,但李来亨,显然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