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于望日亲临太学,与礼部尚书王朗公开论经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洛阳的官场与士林间激起涟漪。
许多与王朗交好、或同样对新政心存疑虑,却又慑于皇帝威严的官员闻讯,心中不免惴惴。
陛下此举,虽然表面是学术探讨,但其中深意不得不让人犹疑。
特别是联想到郭氏的人头如今还悬挂在阳翟城门,宛城邓氏几乎,无人不为王朗捏一把汗。
王朗府邸门前,一时间车马络绎。
首先到访的是博士祭酒虞翻。
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人,性情耿介狂直,精通《易》学,早年与王朗同在江东,曾为王朗之功曹,江东孙氏覆灭后,归附朝廷,在太学任职。
汉代太学初立时仅设五经博士,至东汉规模不断扩大,学生最多时达三万余人。
虞翻治学深厚、知识广博,同诸多经学大家往来甚密,担任太学博士祭酒一职,也算是恰得其所。
他未等门房通传完毕,便已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径直走入王朗书房。
“景兴公!”虞翻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我听闻陛下欲于太学召你论经,你竟真欲以那虚无缥缈的谶纬之学进言?”
他也不等王朗让座,便继续道,“谶纬之说,幽隐难明,穿凿附会者众,岂可恃之论国政?”
“更何况陛下天纵神武,扫平群雄,其心志坚如磐石,岂是区区纬书之言所能动摇?公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智者不为也!”
王朗对虞翻的脾气早已习惯,他放下手中的笔,示意仆役看茶,然后才缓缓道:
“仲翔之意,我岂不知?然我此举非为攻讦新政,更非欲以谶纬定国是。”
“实是见近日变故频生,市井又有流言,欲借古鉴今,提醒陛下留意舆情,缓和社会戾气。此乃人臣本分,尽忠直言而已。”
虞翻自己找了个席位坐下,摇头道:
“尽忠亦需得法!陛下行事,自有其深意与步骤。盐铁之政,是为充盈国库,强本弱枝;科举取士,是为广开才路,打破门阀。”
“圜丘之变,更是逆党自寻死路,陛下肃清奸佞,何错之有?”
“公此时进言,纵然出于公心,亦恐被误解为迂腐守旧,与那些覆灭之徒同声相应,岂不危哉?望公三思,莫要引火烧身。”
王朗默然片刻,执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缓缓道:
“仲翔,我知你是为我好。然,《孝经》有言,‘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纵有风险,若因惧怕祸端而缄默,见国有忧患而不言,岂是臣子之道?为国家计,为大汉长久计,我愿一试。”
虞翻见他心意已定,短期难以说服,不由得长叹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
“罢了,言尽于此,望公慎之,慎之!”说罢,拱手一礼,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虞翻刚走不久,又一位客人到访,乃是礼部郎中陆绩。
陆绩字公纪,吴郡吴县人,其父陆康曾任庐江太守。陆绩幼年即有“怀橘遗亲”之孝名,博学多识,尤精于天文历算。
他身材不高,面容儒雅,举止从容。
“王公,绩闻陛下太学之约,特来拜会。”陆绩行礼后,声音温和说道。
他顿了顿,见王朗神色平静,才续道:“公之心迹,忧国忧民,绩能体察一二。”
“然窃以为,治国当重实效,观其政策是否利国利民。陛下新政,皆是有利国家、惠及庶民之实政。”
“哪怕坊间有愚氓谤言惑众,公道自在人心,又何须在意。”
“谶纬虚玄,用之不当,恐授人以柄,混淆视听,反伤国体。”
“光武之后,纬书渐滥,前辈学者如桓谭、尹敏、张衡皆曾力斥其非,公乃当代大儒,学贯古今,难道会不清楚吗?”
王朗对陆绩的学识素来敬重,闻言沉吟道:“公纪所言,确是正理。”
“谶纬之中,确多荒诞不经之处。然《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先贤亦云,‘天垂象,见吉凶’。”
“谶纬虽杂,亦非全无借鉴,其‘神道设教’之能,或可助陛下稍敛新政锋芒,调和朝野,凝聚人心。譬如烹小鲜时,火候过猛,则易焦灼,施政过急,则易生隙。”
陆绩微微摇头,继续劝阻道:“陛下非寻常守成之君,其志在开万世太平,行事自有其法度与步骤。公以常理度之,恐难奏效。”
“且如今太学之内,众多寒门学子因科举而扬眉吐气,皆感念陛下恩德,视新政为曙光。”
“公于彼处言谶纬、论缓和,恐不合时宜,徒惹争议,甚至引发太学生之不满,于公之声望亦是有损。”
两人又就经义、时政交谈片刻,陆绩见王朗虽态度谦和,耐心听取意见,但主意并未改变,知其心意已决,只得起身告辞。
只是临行前再次恳切叮嘱:“望公以国事为重,亦为自身计,三思而后行。”
接连数日,又有数位与王朗相熟的官员前来探访劝解。
王朗一一接待,感谢众人的好意,言语间依旧保持着持重与风度。但那份准备在太学明堂呈奏的帛书,却始终置于案头,未曾收起。
送走最后一位访客,已是夜幕低垂。书房内重归寂静。
王朗独自坐在案前,望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诸君好意,朗心领之。然《左传》有云,‘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朗虽不才,亦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求问心无愧,得失荣辱,非所计也。”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案上素帛的褶皱,目光沉静而坚定。望日太学之会,他已决心坦然面对。
无论陛下届时如何反应,他都要将自己作为汉室老臣的忧虑与忠诚,依据经典,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来。
在他看来,适时地提出警示,促使朝廷政策更加稳健,这亦是维系大汉能够长久稳固的必要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