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凝固,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
别说苏幽漓已经羞得耳根通红,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就连陆听潮心底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窘迫。
他方才还自作多情地琢磨蓝若雨为何看他,闹了半天,人家是在好奇姜离怎么会跟在他身后。
但最尴尬的莫过于姜离,换位思考一下,陆听潮简直无法想象她这一路是怎么硬着头皮跟过来的。
换成是他,估计得装模作样地绕一圈再回来了。
不过姜离毕竟是能厚着脸皮让陌生男子帮忙化妆的主,她率先打破沉默,强装自然地笑道:“真是好巧,没想到我们就住在隔壁,这位是蓝若雨蓝仙子,去年的花神……”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蓝若雨制止。
蓝若雨似乎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直接就拽着姜离的衣袖往房门内带,姜离半推半就,还不忘回头冲陆听潮和苏幽漓热情地挥挥手,用口型无声地道了句“再见”。
直到隔壁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苏幽漓这才从羞窘中回过神,小声道:“我刚才那样说姜姑娘,太失礼了,还没向她道歉呢……”
陆听潮推开自己房门,语气从容:“无妨,既然就住在隔壁,明日碰面时再提也不迟。”
天字客房内部宽敞雅致,那张雕花拔步床更是极为宽敞,别说睡两人,便是四五个人并卧也绰绰有余。
对于陆听潮与苏幽漓而言,同宿一室早已不是新鲜事,此刻自然也没有再多做纠结或羞涩推辞,各自简单梳洗后,便自然地一同歇下。
烛火熄灭,只剩下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房中洒下一片静谧的银辉。
……
“巍巍轩辕,承天立极。
造舟车,播百谷,泽被苍黎。
定音律,创医理,德润八荒。
铸鼎分州,社稷永昌。
德配天地,道贯古今。
信女谢绛玖,虔心叩首。
愿圣德广被,福泽绵长。”
次日,陆听潮又一次在这熟悉而虔诚的祷告声中缓缓醒来。
自从第一次听到这祷告声起,那位名叫谢绛玖的信徒就格外虔诚,每日的祈祷从未间断。
但今日的祷告声似乎有些不同,不似以往那般悠远缥缈,反倒给他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
近在咫尺?难道她也来到缥缈城了?
陆听潮心中隐隐生出预感,或许此行就有机会见到这位虔诚的信徒。
恰在此时,苏幽漓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从楼下带回的早点。
她将包子油条一一摆好,却见陆听潮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自己。
你也是我的信徒,怎么就没人家那么虔诚呢?
苏幽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公子,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陆听潮仔细一想,或许不是苏幽漓不够虔诚,而是她压根没有做祷告的习惯。
话说回来,连祷告都不做,确实算不上有多虔诚啊……
他决定给她一个补救的机会:“幽漓啊,我们相识这么久,似乎从未见你做过祷告,不如现在就来一次?”
苏幽漓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一脸郑重:
“巍巍轩辕,承天立极……”
陆听潮眉头一挑,你们这祷词都是一个版本的?
“……愿圣德广被,福泽绵长。”
祈祷完毕,苏幽漓投来询问的目光。
陆听潮确实收到了她的祈祷,只是那声音细若蚊吟,和谢绛玖那清晰虔诚的祷告一比,简直天差地别,显然她的虔诚程度只能算勉强及格。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虔诚程度,或许正是因为认识他本人的关系。
毕竟,被自家神灵渣过感情后,还能保留这点信仰之火已经不错了。
“以前怎么没见你祷告过?”他好奇地问。
苏幽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说得理所当然:“但凡人族,很少有不信奉炎黄二帝的。但这么崇高的神灵,大家通常每年祭拜一次就够了,正经人谁会天天祷告啊?”
陆听潮转念一想也是,轩辕黄帝的信仰本质上是人族对先祖的崇拜,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神灵信仰,确实只需像祭祖一样一年一次。
反倒是谢绛玖这样每日坚持的信徒,显得格外反常。
他顺势问道:“你听说过谢绛玖吗?”
苏幽漓对这个问题略显诧异:“当然知道,合欢宗圣女嘛,难道她也来缥缈城了?”
陆听潮:“……”
破案了,果然不是正经人。
经过一番交谈,陆听潮了解到苏幽漓对谢绛玖的认知也仅限于合欢宗圣女这个身份。
人族主要分布在中洲、东洲和南洲,其中中洲与东洲文化相近,两洲修仙者同属一个大圈子。
而合欢宗在这个圈子里,甚至在整个凡间,都是家喻户晓的魔道宗门。
但合欢宗也仅仅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知名度高罢了,据说如今已经落寞,被修罗教吞并,成为其附属宗门。
修罗教同样是历史悠久的老牌魔宗,白朔雪曾提过,他们与七杀教一样有着南疆蛊毒的传承。
如今,修罗教更是天下魔宗之首,其首领自称邪帝,号称天下第一。
这位邪帝自称天下第一数十年,不仅没被正道剿灭,反而让势力远胜魔道的整个正道默许了这个称号,其实力可见一斑。
相比之下,合欢宗就显得沉寂许多,近年来已少有能叫得出名号的魔头在外活动。
谢绛玖这个圣女,也不过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知道她是合欢宗千年不遇的天才。搞不好她的消息都是合欢宗自己放出来的,只为证明宗门底蕴犹存。
“原来合欢宗圣女是你的信徒啊……”苏幽漓眼神古怪地在陆听潮身上转了一圈,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看来以后得坚持每天祷告才行了,她心里默默记下。
陆听潮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仔细想想,我好歹也是双修术之祖,合欢宗那群小辈拜我,倒也不算拜错了祖师爷。”
苏幽漓忍不住冷哼:“哼,当初第一次见面,我就猜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保不齐是哪位合欢宗隐世不出的老魔头,如今倒是一语成谶了!”
“第一次见面啊……”陆听潮眼神意味深长,“还记得那时你……”
“不许说!”少女脸颊“唰”地红透,连耳根都染上绯色。
她羞恼地跺了跺脚,为了躲开这个老登的骚扰,逃也似的跑到天字客房的阳台上。
她推开阳台门,晨风拂面,恰好看见隔壁阳台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昨日见过的姜离。
他们所在的客栈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之一,立于顶层阳台,大半个城池的苏醒景象尽收眼底。
此刻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朝阳初升,金辉洒满缥缈城连绵的玉宇琼楼,整座城池在晨曦中宛如铺开的锦绣画卷。
姜离正凭栏远眺,青丝随风轻扬,身姿挺拔如松,她并未刻意散发什么气势,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片天地视野的焦点。
苏幽漓心中微微一震,此时的姜离,与昨日所见的演技又有了微妙的区别。
如果说昨日的她,更像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君王,在用审视的目光丈量自己刚刚征服的疆土。
那么此刻的她,仿佛一位端坐于九重天阙之上的至高神帝,正俯瞰着她治下繁荣昌盛的芸芸众生。
这演技……也太逼真了吧!
苏幽漓暗自咋舌,有一说一,光看这卖相和气度,完全比家里那个只知道拈花惹草的老登更像一位传说中的人族古帝。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愿打扰对方。
然而,姜离还是结束了这种状态,那种笼罩天地的气场如潮水般退去,红衣女修转过头,瞬间又从神帝变为了凡人。
“让姑娘见笑了,我试着在昨天构思的人设上又做了些细微的调整,但好像有点过火了,最终的版本,估计还得再打磨几次。”
苏幽漓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自我介绍:“啊,昨晚忘了说,我叫苏幽漓,是我家公子的侍卫。”
她走的是正统学院派的路子,圣地内部的消息不会轻易外泄,加上她不像她那经常在外招惹是非的师父那般声名远扬,所以也用不着易容或者使用假名。
闻言,姜离眼波流转,揶揄看向苏幽漓:“同睡一张床的侍卫吗?懂了,这就是贴身侍卫。”
苏幽漓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出来。
她定了定神,对姜离说道:“姜姑娘,昨晚的事,是我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姜离却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道歉就不必了,反倒是我该向你们道歉,恬不知耻地利用了你们的好意。”
苏幽漓面露不解。
姜离见状,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晨光下,她脸上的妆容依旧精致完美,黛眉如远山含翠,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唇色是恰到好处的朱红,不艳不俗。
若非细看,几乎与昨日陆听潮的手笔无异。
苏幽漓先是疑惑:“姜姑娘是一夜没卸妆吗?等等,难不成……”
她心中震撼莫名,这就是公子所说的不凡之人吗?仅仅是旁观两次,就已经学到这种地步!
姜离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坦诚道:“勉强只学到了陆公子手法中的八成神韵,形似而神髓犹有不足。但未经允许,私自偷师,终究是恩将仇报之举。待花神秀结束后,姜离愿倾力相助,以报陆公子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幽漓默然。
平心而论,平心而论,修仙界多的是尔虞我诈,即便是正道,背地里龌龊的事也不少。
姜离此举虽然不地道,但她至少坦承了错误,并且愿意给出补偿,已经算是难得的有底线了。
况且若她真是如师父那般的大修行者,这笔交易倒也不亏。
可是……苏幽漓心里就是憋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爽。
她家公子是何等人物?
姜离想象力再丰富,再往高里估算,也绝对猜不到,昨日那位为她描眉梳妆的男子,是上古人皇轩辕黄帝!
人族始祖的好意,是她自以为是的区区一次赴汤蹈火就能弥补和衡量的吗?
然而苏幽漓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静静转身,望向房内。这一切,终须由陆听潮来定夺。
若是让陆听潮知道苏幽漓此刻心中的想法,怕是要当场失笑。
当初她刺王杀驾的举动,可比姜离这点小事严重多了。他并不愿事事都上纲上线,那样活着未免太累。
随性而为,方得自在。
其实他早就猜到姜离可能已经学会了那化妆手法。既然他是人族始祖轩辕黄帝,那么当今人族皆是他的子孙后代,对于后辈展现出的惊人才华,他只会感到自豪与惊叹。
“我既当众展示,自然不介意他人学习。”陆听潮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芳华阁的妆师没这个本事,而你有,仅此而已。”
姜离闻言,立刻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宽宏,姜离铭记于心。”
陆听潮既然已经为此事定性,苏幽漓自然不会再计较。
只是心里难免有一丝被他偏袒他人的不爽,同时暗自庆幸,还好方才姜离那惊艳的一幕没被这老登看见。
想起姜离方才的绝代风华,苏幽漓忍不住感慨道:“姜姑娘刚才的演技真是绝了,你们竞选花神的,都这么拼吗?”
姜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用词,疑惑道:“你们?苏姑娘难道不参加此次花神秀吗?”
苏幽漓连忙摆手,带着点自嘲笑道:“我?我就只有这张脸还能看,什么琴棋书画,歌舞才艺,样样稀松平常,上去不是给人看笑话嘛。”
姜离轻柔地劝道:“可以现学呀,不瞒你说,我也是半个月前才决定参加,匆忙开始准备的。距离花神秀正式开场还有半个多月呢,以苏姑娘的绝色容貌,若肯稍下功夫,未必没有机会。”
苏幽漓心想,以姜离看两遍就能学会化妆的天赋,她的半个月,自己怕是三五年都未必赶不上。
“还是算了,我没那个本事。”少女摇头,转而问道,“说起来,姜姑娘是找了蓝仙子在指导你吗?”
姜离点了点头,坦然道:“我与若雨是偶然相识,颇为投缘,便一拍即合。她指导我如何在花神秀中取胜,我则在这期间护她周全。”
花神秀为何需要护卫?
苏幽漓心中刚升起这个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姜离已经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来:
“立人设这个主意就是她告诉我的,这里面的门道果然很深,没有一个足够惊艳的人设,很难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你是不知道,蓝若雨她自己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也是装出来的人设,她私下里其实……”
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隔壁房间的阳台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蓝色的身影迅疾如风般冲出,正是面若寒霜的蓝若雨。她一言不发,伸手拽住姜离的后衣领,毫不客气地将她往屋里拖。
“哎哎……你等等……”姜离的抗议声戛然而止。
“哐当!”阳台门被重重关上,只留下隔壁阳台上目瞪口呆的苏幽漓。
天字客房都配备着静音法阵,随着门窗开合自动启闭。但真正需要保密的人,往往都会自行布下更严密的禁制。
此刻,房间内,蓝若雨松开手,冷冷地盯着揉着后颈,一脸无辜的姜离:“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那个男人脸上做了极高明的易容,你为什么还要主动靠近他们?”
姜离懒洋洋地靠在桌边,辩解道:“人家昨晚帮了我,我总不能转头就装作不认识吧?那多失礼。再说了,你只告诉我他易了容,也没让我远离他们啊?”
蓝若雨语气更冷:“在缥缈城还需要易容的,能是什么简单角色?这种事你还需要我教吗?”
姜离轻抚腰间长剑,撇了撇嘴:“可是我的剑很喜欢他,再说了,藏头露尾之辈,我们不也是吗?”
蓝若雨简直要抓狂:“正因为我们都见不得光,凑在一起才更容易暴露!还有,你为何偏要凑过来?幸亏你还知道说是偶然相识,若你说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出了事我想切割都难!”
姜离无所谓地笑笑:“搞清楚,是你住在人家隔壁。真想避开的话,换个客栈不就好了?”
“你知道缥缈城的天字号房多难抢吗?我来的时候,这已经是最后一间了!”
“那就不住天字号啊,还省钱。”
“我的人设是自称散修,但气度作风能看出来是隐世宗门出来历练的天骄弟子,不住天字号房,逼格都没了!”
“真麻烦,只会浪费钱的败家娘儿们。”
“你还说!你的开销不都是我出的!”
……
一番争执过后,姜离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铜钱上。
“今日卜卦结果如何?”姜离问道。
蓝若雨凝视着地上的卦象,声音清冷:“仍是大凶,虽然不是必死之局,但确有身殒之险。”
姜离忽然好奇道:“在这自古无灾的缥缈城,卜出血光之凶兆,这消息要是传出去,绝对够引起轩然大波了。你说,除了你,这城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卜出了类似的卦象?”
蓝若雨收起散落的铜钱,淡淡道:“真仙之下,能在卜道上与我比肩者不过寥寥。但此事关乎重大,便有真仙强撑病体起卦也在情理之中。可那又如何?”
她抬眸望向窗外繁华街市,唇角泛起一丝冷嘲:“为了缥缈城这块肥肉,哪个势力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