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清晨,闻起来就像是隔夜的咖啡和伪善。
太阳还没完全爬上来,国税局刑事调查部纽约分局的办公室里,就已经烟雾缭绕,像个三流的赌场。
打字机的敲击声、电话铃声、还有男人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咒骂声,混杂在一起,独属于联邦公务员的、令人烦躁。
但今天,氛围里处处透露着诡异。
当李昂·陈推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整个嘈杂的空间,出现了一瞬间的、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敬畏、好奇、同情、幸灾乐祸……以及最多的,是一种看疯子的眼神。
一个端着咖啡杯的老探员马洛尼,直接走到了李昂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李昂,像是看一个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怪物。
“Fuck,小子,你居然真的还敢来上班。”
马洛尼嘬了一口滚烫的咖啡,撇着嘴说道:“我听说你小子昨晚去念《圣经》,结果上帝没来,倒是把西尔维奥·曼奇尼给念上天了?”
他顿了顿,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李昂。
“现在整个纽约都在传,法尔科内家族已经放出了话,不管炸弹是谁放的,你的脑袋值五万美金。你这德州愣头青,居然还敢来这里打卡上班?胆子比我见过的等着上电椅的死囚都大。”
他嘴里的《圣经》,当然是指那本该死的《联邦税法典》。
对这帮收税的来说,那玩意儿就是上帝的旨意。
这件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已经在整个分局传开了。
一个菜鸟探员,去执行一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送死任务。结果,黑手党的高级头目西尔维奥·曼奇尼,连同他那位经验丰富的搭档罗伯特·彼得森,全都在一场神秘的爆炸中被送上了天。
办公室被炸成了一锅人肉杂烩汤。
而这个本应该第一个被打成筛子的德州愣头青,居然他妈的活着回来了。
这简直和肯尼迪总统宣布自己是苏联间谍一样离谱。
那本该死的《联邦税法典》,从三十多年前把阿尔·卡彭送进监狱开始,就明确规定了:你他妈的就算是抢银行、卖白粉赚来的钱,也得一分不少地给山姆大叔交税。
这是IRS悬在所有黑帮和罪犯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上面那些大人物用来约束黑手党的一张王牌。
但对纽约分局这些底层的探员来说,这玩意儿就是个笑话。
它确实是一条可以用来跟黑帮交易、捞取好处的筹码,但没人会真的把它当真,傻到去硬碰硬。
开什么玩笑?
去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头目说:“嘿,哥们儿,你上个月卖白粉赚的钱,该交税了?”
除非你想让自己的脑袋和身体上分别多上几个窟窿。
而现在,他活着回来了,死的却是西尔维奥。
至于怎么死的,李昂的嫌疑最大。
“嘿,德州小子。”马洛尼端着咖啡杯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李昂,眼神复杂,“命挺大啊。我听说彼得森那小子……唉,可惜了,他那身布克兄弟的西装还挺不错的。”
李昂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他知道这帮老油条的德性,他们可惜的不是人,是那身昂贵的行头。
“你小子也是真敢来。”马洛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得罪了法尔科内家族,你现在出门都得先看看车底有没有被装炸弹。我劝你最好请个长假,去迈阿密晒晒太阳。”
李昂的思绪,回到了昨晚。
那两声爆炸之后,整个皇后区都被惊动了。
IRS的快速反应小组和NYPD的警车,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把“蓝丝绒”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还在里面寻欢作乐的倒霉蛋,跑得快的算他们运气好,跑得慢的,不好意思,管你是议员还是富商,统统被按在墙上,然后像沙丁鱼一样塞进警车,带回去调查是否偷税漏税,是否存在犯罪前科。
至于“蓝丝绒”夜总会,则被贴上了封条,无限期暂停营业。
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沸腾的屎。
而彼得森和西尔维奥的死,因为现场被炸得过于彻底,加上李昂这个“唯一幸存者”的证词,局长汤普森只能草草地宣布,将案件移交给当地警方进行“常规调查”。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不了了之。
一个黑帮头目和一个IRS探员同归于尽,这种烂事,没人想沾手。
“嘿!李昂!”
办公室门口,一个文员探进头来喊道,“局长叫你过去一趟。”
马洛尼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玩味起来,他拍了拍李昂的肩膀:“小子,好运。希望你不是要去领抚恤金。”
李昂没理会他的垃圾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朝着走廊尽头的局长办公室走去。
IRS分局的走廊上,你很少能看到干净的墙壁,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和斑驳的污渍。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廉价咖啡、劣质香烟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在外人看来,IRS是无所不能的。
FBI办不了的案子,他们能办。
阿尔·卡彭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手里的税法,是能把任何一个大人物拉下马的终极武器。
但只有在这里上班的混蛋们自己清楚,这身制服,现在有多他妈的尴尬。
现在是1963年。
肯尼迪在电视上鼓吹着“新边疆”,要把人送上月球。华尔街的股票涨得比妓女的裙子还快。富人们在长岛的豪宅里夜夜笙歌,富得流油。
而另一边,越南的战火越烧越旺,国内的反战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从战场上回来的残废大兵,和被社会抛弃的穷人,只能挤在贫民窟里,要么去当毒贩,要么去加入黑帮。
这是黑手党五大家族的黄金时代。
他们的触手,从码头、工会,一直延伸到华尔街和议会山。
而国税局,就成了那个两头不讨好的狗娘养的。
你要真去查富人?他们的律师团能用法律条文把你活埋。你去查政客?你今天递交调查报告,明天可能就会被调去阿拉斯加数麋鹿。
你去查黑帮?
哈!这才是最操蛋的。
IRS确实权力很大,可以调动当地警方协助办案,也可以在警察打击非法组织的时候加入其中,从经济的角度给那些罪犯致命一击。
但那都是理论上。
现实是,你的标配是六发左轮,而对面那些意大利杂种,后备箱里塞的是汤普森冲锋枪。
你跟他们谈税法,他们跟你谈弹道学。
大多数探员,早就学会了在报告上做手脚,在酒桌上和黑帮的律师们勾肩搭背。
像李昂前身那种真的想去“执法”的愣头青,要么成为伟人,要么成为死人。
李昂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过着自己的剧本。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可能被问到的问题,他都预演了无数遍。
他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一个厚重的男声:“请进。”
李昂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型方正,眼神柔和,穿着西装,看上去就像个大学里受人尊敬的历史教授,而不是一群恶棍的头子。
他就是IRS-CI纽约分局的局长,韦斯利·汤普森。
“上午好,长官!”李昂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敬了个礼。
“哦,是李昂啊,快坐,快坐。”汤普森立刻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亲切地扶着李昂的肩膀,让他坐到面前的沙发上,“孩子,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我昨晚一宿没睡,就担心你。”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长辈对后辈的真切关怀,仿佛李昂是他的亲儿子。
“我没事,长官。只是一些皮外伤。”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汤普森长舒一口气,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痛心疾首地说道,“彼得森的事,我很遗憾。他是个好探员,为了保护你……唉,我会为他向总部申请最高荣誉勋章的。”
他顿了顿,看着李昂,眼神变得更加亲切,让李昂很不适应:“昨晚的事,我知道你吓坏了。能再简单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任何细节都行,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李昂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准备了一晚上的表演。
他用一种混合着后怕、悲伤和愤怒的语气,讲述了那个“真相”:他们进入办公室后,还没来得及查税,就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爆炸,彼得森为了保护他而英勇牺牲,他自己则侥幸被炸出窗外……
这些烂话他在昨晚就已经说过一遍。
故事讲得声情并茂,细节感人,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汤普森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脸上露出同情和愤怒的表情。
等李昂讲完,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了,孩子。你受苦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法尔科内家族,必须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李昂,我答应过你的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二十年前,我和他也是搭档,一起在布鲁克林的街头追捕逃税的恶棍。他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英雄。我不能让你再出任何意外。”
“所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我给你批了一周的行政休假。你回家好好休息,调整一下。最近风声紧,法尔科内家族那帮疯狗可能会报复。出去避避风头,好吗?”
李昂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关怀”和“诚恳”的脸,差点就要鼓掌了。
他表面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准备开口道谢。
然后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了汤普森的身上。
他想看看,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局长,自己的账本,到底有多干净。
【姓名:韦斯利·汤普森】
【职业:IRS-CI纽约分局局长】
【年龄:54】
【合法年收入:$15,000】
【非法年收入:约$250,000】
【应缴税额(含罚金):$186,000】
【偷税漏税证据(关键线索)】:
线索一:持有一家在巴拿马注册的空壳公司“三叶草投资”,名义上的持有人是他的妻子。纽约分局每年超过60%的罚没资产,都会通过低价拍卖的方式,流入这家公司。线索二:在瑞士信贷银行拥有一个匿名账户,账户号为:SC-1943-WT。该账户在每个季度都会收到来自五大家族中四个家族的固定“咨询费”。
李昂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十八万六千美金的税!
西尔维奥那个杂种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勤劳致富的纳税标兵!
但真正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是最后那一行,用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字体,缓缓浮现的犯罪历史。
【犯罪历史】:
1943年至今:接受黑手党贿赂,利用职权包庇有组织犯罪,泄露IRS行动信息,总涉案金额超过三百万美元。1955年:下令终止了对卢凯塞家族洗钱案的关键调查,导致证据链断裂。1963年(近期):故意设立“蓝丝绒”考核任务,并向西尔维奥·曼奇尼暗示,默许其在行动中除掉IRS探员李昂·陈。1943年11月7日:在布鲁克林区的一次突袭行动中,从背后,用一把.45口径的手枪,朝他的搭档,IRS探员陈卫(Wei Chen),连开七枪,致其死亡。
他妈的。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拼凑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操蛋的真相。
为什么一个德州来的菜鸟,会被派去执行这种所有老油条都躲着走的必死任务。
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一个正直的IRS探员,会死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意外”中。
背后身中七枪!
这他妈的叫意外?意外你妈的头!
这是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谋杀。
先是老子。
现在轮到儿子了。
斩草除根!
“李昂?孩子?你怎么了?”
汤普森看着脸色煞白的李昂,语气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医生过来。”
李昂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和蔼可亲”的脸。
他看到了那双金丝眼镜后,隐藏得极深的、毒蛇一样的冰冷和残忍。
他听到了二十年前,在布鲁克林那条该死的巷子里,那七声沉闷的枪响。
他仿佛看到了原身的父亲,穿着同样款式的西装,手里拿着同样的.38左轮,在黑暗中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自己最信任的搭档,将那把.45口径的大傢伙对准了自己的后背。
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掏出腰间那把刚换上的、还热乎着的史密斯威森,现在,立刻,马上,就把眼前这个杂种的脑袋打成一个烂西瓜。
他脸上肌肉抽搐,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不用了,长官。”
“我只是……只是想起了我的父亲。”
他看着汤普森,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对长辈的“孺慕之情”。
“您说得对,您是他的搭档,也算是我的……叔叔。”
“您,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