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仁盘坐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阖。
忽然,他感觉身侧的房门像是被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风吹开,并未发出寻常枢轴转动的吱呀声。
他霍然睁眼,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瞬间看见了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立于室内的那道玄黑身影。
“你回来了。”
妙仁压下心中的一丝波澜,语气尽量平缓地开口。
陆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陆沉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妙仁身上,而是先扫了一眼这间静室。
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副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笔法苍劲,似乎有些年头,
角落燃着的檀香是上好的品类,环境清幽,适合养伤,显是王幼安用心安排的。
他捻着那串紫铜木念珠,步履从容地踱步到那副水墨画前。
画中是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峦,一道飞瀑如白练垂落,下有寒潭,意境空灵孤寂。
陆沉背对着妙仁,似乎真的在欣赏画作,目光落在画中那看似无穷无尽的云海深处,
口中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清晰地回荡:
“我来了。
此前没有太多功夫深谈。
如今时间充裕,有些事,陆某想要好好了解一二。”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丝毫逼迫之意,
但那股无形中弥漫开来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
却让妙仁感受到了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看着陆沉赏画的背影,妙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异色。
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陆沉周身那浑圆一体的气息之下,隐隐约约有一丝清气的气机!
妙仁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沉声回应,声音带着久伤未愈的沙哑:
“你问吧,老夫知无不言。”
陆沉依旧看着画中的云海,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宇宙至理,手指不急不缓地捻动着念珠,
问出了一个问题,也是他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
“真界是什么?”
这几个字一出,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几分。
檀香的青烟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妙仁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些怅惘,
“却是说来话长啊……”
他喃喃道,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
“无碍,”
陆沉终于将目光从画上移开,半转过身,侧脸对着妙仁,
“陆某,愿洗耳恭听。”
妙仁沉默了下来,这一次沉默的时间稍长。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室内只剩下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陆沉指尖念珠转动时,那紫铜木珠相互摩擦发出的、独特而沉实的沙沙声。
良久,妙仁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我知你想问什么。
但真界,便是真界。”
他顿了顿,似乎在强调这个看似无用的定义,然后才继续说道:
“只有能看到‘真实’的人,才有资格窥见真界,才有机会进入真界。”
“可惜,”
妙仁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我看不到那‘真实’。所以,我也不知道真界具体是什么。
我所知的,不过是依靠谷中那些言语不详的前人典籍,进行的拼凑。”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陆沉那深邃的眼眸:
“如果说,谁最清楚真界究竟是什么……无疑是昔日昙花一现的古文开了。”
提到这个名字,妙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但他已经走了。”
妙仁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寂寥,
“通过真界,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无数的传说。”
“因此,”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不知是在嘲笑他人,还是自嘲,
“我的师弟妙和,还有皇宫里那位‘道君’……
这些能够看见‘真实’,看得见真界之门扉的人,
他们便认为,真界是仙域,是上界。”
“他们认为,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恒河沙数一般的其他世界,
但这些世界都是虚幻的,是假的,如同镜花水月,唯有真界,才是唯一真实的。
因为……”
“因为真界,造就了我们。”
“可这,”
“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陆沉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但并未插话,只是静静听着。
妙仁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更加悠远: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是在一万两千年前,此世不过是一片彻底的荒芜,混沌未开,没有丝毫人迹,没有生命,”
“然后,”
“第一个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而来。然后……他死了。”
“他死后,”
“这个世界,开始出现了‘人’。”
“八千年前,”
“我玄门的天尊,来了。
然后,天尊也死了。
他死后,这个世界,开始出现了‘清浊二气’,
出现了可供修炼的‘道理’。”
“六千年前,”
“沙门的怛钵提耶,也来了。同样,他也死了。
但他的死,似乎很平静,并未像前两者那样,为这个世界带来某种显而易见的新变化。”
“每过一段时间,这个世界上,就会出现一个这样‘从天而降’的人。
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涟漪……
就这样,这个世界,一点点被‘完善’,一点点被‘填充’,一点点变成了如今你所见的这副模样……”
说到这里,妙仁的声音再次停顿,他看向陆沉,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在这个过程中,我玄门的一位祖师,突然觉得……我们的世界,我们自身,似乎都很‘假’。
就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或者一个无比逼真的梦境。”
“然后,他穷尽毕生心血,燃烧所有修为与寿元,拼命地去探寻,去推演,去找那世界的边界……
最终,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似乎‘看’到了什么。
他将其称之为——‘真界’。”
“然后,他也死了。”
“但自他之后,‘真界’,似乎变得更容易地‘看见’了。”
“这个故事……怎么样?”
陆沉终于完全转过身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震惊、骇然或者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捻动着紫铜木念珠,看着妙仁,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很烂,很无聊。”
妙仁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苍凉,在静室中回荡。
“是啊……”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眼角似乎有浑浊的泪光闪烁,
“如果我们都只不过是一群按照故事演绎的‘假人’,
活在一个被不断‘添加篇章’的画本中,
那该多无聊啊……”
笑声渐歇,妙仁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死死盯住陆沉,语气斩钉截铁:
“可你不一样!”
“你和那位古文开一样……
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陆沉神色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只是平静地迎接着妙仁的目光,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可陆某,似乎也并非你口中那‘真界’之人。”
妙仁深深地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然……”
“古文开,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