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它们才在巨大的恐惧与压力下，挣脱记忆的尘封，无比清晰地投射到纸上。
“画完了？”李起的声音从前排副驾驶传来，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回头，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外界压抑的天空上，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手术刀，正仔细检视着手中平板电脑上跳动的数据和图表。
沈斯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丑陋的裂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将笔记本翻过来，递向前方。
纸上是他凭借记忆碎片勾勒出的线条图，结构冰冷而复杂，充满了非人性的工业感。
“核心区……大概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那个红色三角，就在标记为C-7的通风管道拐角。我记得……很深，很暗。”他闭上眼，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管道金属壁的冰冷触感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李起接过笔记本，指尖在图纸上快速移动，与平板上的数据流进行着无声的比对。屏幕上，一个由无数彩色线条构建的三维能量模型正在旋转、放大。
模型的核心，一个位于城市北部边缘、标识着“先锋工业园旧址”的位置，正持续不断地向外辐射着一种极其特殊的能量信号。
“能量峰值吻合度超过92%。”李起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光谱特征与我们在所有受害者体内及案发现场发现的未知晶体残留完全一致。源头强度……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检测。它在‘呼吸’，像一颗沉睡的心脏，但正在加速搏动。”他指了指模型核心区域，“就在这片废弃工厂区的地下深处。‘钢铁迷宫’……白魇的形容很准确。”
后座另一侧，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白魇微微动了一下。她的脸大部分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过分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的下颌。
听到李起提到自己，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不止是迷宫，”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陷阱。湿冷的钢铁，扭曲的管道，还有……眼睛。无数双眼睛，在暗处，在镜子里，在每一个转角。”她顿了顿，似乎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暴雨中的钢铁迷宫’……那片区域，被一种强大的‘迷雾’笼罩着，干扰我的感知。但能量源的位置，和我的占卜指向一致。”
陈乔一直沉默地听着，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透过车窗，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窥视点。
沈斯的图纸，李起的数据，白魇的预言——三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如同三条被无形之手牵引的丝线，最终死死地缠绕、打结在同一个地点：先锋工业园旧址。
她的思绪却飘向了另一个地方——警局档案室深处，那台需要她已故父亲陈国峰遗留的加密密钥才能访问的绝密终端。
屏幕上，无数看似无关的受害者档案，在输入特定的基因标记筛选参数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这条线最终指向一家早已注销、只存在于电子档案夹缝中的空壳公司——先锋生物科技。
真正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是法人代表那一栏的名字:吴冕。
一个在官方记录中，死于二十年前一场离奇实验室爆炸事故的基因工程学天才。一个曾与她父亲陈国峰在同一个秘密项目组共事过的人。一个……“死人”。
父亲殉职前那个雨夜，沾满泥泞的警服口袋里，那张被鲜血浸透半边的纸条上，用颤抖却熟悉的笔迹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吴冕”这个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是指向凶手的线索，从未想过，这个名字本身，可能就是一张假面。
“先锋生物科技……”陈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紧绷，像拉满的弓弦，“法人代表，吴冕。一个理论上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她透过后视镜，目光扫过李起和沈斯震惊的脸，最后落在白魇身上，白魇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所有受害者，无论是模仿案的，还是后来的献祭案，都在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基因健康普查数据库里留下过极其微弱的痕迹，而那个数据库的早期资助方之一，就是这家空壳公司。吴冕的名字，是解开关联的最后一把钥匙。”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这名字，是我父亲殉职前留给我的，他写在了染血的纸条上。”
车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沈斯停止了涂鸦，笔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李起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平板屏幕幽冷的光。白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吴冕……”李起沉吟着，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尘封的档案，“陈队……你父亲当年的搭档？那个项目……”
“代号‘潘多拉’，”陈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名义上是研究基因靶向治疗。父亲牺牲后，项目被彻底封存，所有资料列为绝密。吴冕的死亡报告……现在看来，漏洞百出。”她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叫，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突兀。“化名？金蝉脱壳？我父亲追查的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动摇，父亲高大的、代表着正义的形象，此刻正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
线索不再是线索，它们是淬毒的尖刀，刺向真相的同时，也狠狠扎在每个人的心上。沈斯被操纵的灵感，李起发现的致命晶体，白魇被干扰的预言，陈乔父亲扑朔迷离的遗言……所有支离破碎的残响，终于在“先锋”这个名字下，汇聚成一股指向明确、却又更加黑暗的洪流。
“先锋工业园……先锋生物科技……”沈斯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画下的那个红色三角符号，“都是‘先锋’……那个符号……就在那里……”
“目标已明确。”李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决绝。他将平板电脑转向后座，上面是先锋工业园旧址的卫星地图和三维结构推测图，与沈斯的记忆草图惊人地互补。“地面建筑大部分废弃，主体结构深入地下。根据能量辐射模型和沈斯的记忆，核心实验室位于地下三层，甚至更深。常规入口必然戒备森严，甚至可能布设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晶体防御系统。”他的目光落在沈斯图纸上那个标记着红色三角的C-7通风管道。“这里，可能是唯一的薄弱点，也是唯一的‘生’门。前提是，沈斯的记忆没有偏差。”
“我的头……快炸了……”沈斯抱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发间，“但我确定……就是那里！那个符号……它在烧灼我的脑子！”
“夜袭。”陈乔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她眼中的痛苦和迷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取代。父亲的名字和“先锋”的阴影，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肩上，也点燃了她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愤怒，是追索真相的执念，也是对自身信念可能崩塌的恐惧所催生的孤注一掷。“白天目标太大，那片区域虽然废弃，但难保没有暗哨。暴雨是最好的掩护。”她看了一眼车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天气预报说，两小时后，暴雨将覆盖整个城市，那时行动。”
她迅速拿起通讯器，接通了一个加密频道：“老鹰，我需要装备，非制式，最高等级匿踪，地点在……”她报出一个安全屋的坐标。“清单：四套高强度绝缘全身防护服，带独立供氧模块；军用级全频段信号干扰/屏蔽器两台；短距高爆震撼弹四枚；强光致盲弹四枚；战术匕首；还有……”她看向李起。
“晶体中和剂。”李起接口，语速飞快，“我需要一个临时的无菌操作台。原料就在我的法医车载实验室里，但合成需要时间，而且极不稳定，只能现场制备，有效期很短。另外，给我准备几个高强度的惰性气体密封样本管。”
“听到了？中和剂原料和相关设备一起送到安全屋。”陈乔对着通讯器补充，随即挂断。她又看向白魇：“白魇，我们需要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最坏的情况。”
白魇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斗篷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古旧的龟甲和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她的“媒介”。但她接下来的动作，让车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她伸出左手，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掌心毫不犹豫地划下。一道细细的血线迅速渗出，汇聚成一颗颗鲜红的血珠。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冰凉的龟甲之上。血液并未流淌散开，反而像有生命般，在龟甲表面奇异地渗透、勾勒出细微的纹路。
她闭上双眼，口中念诵着晦涩古老的音节，手指沾染着自己的鲜血，在龟甲和铜钱上快速而诡异地移动、排列。车厢内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混合着龟甲本身陈旧的土腥味，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
沈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李起眉头紧锁，紧紧盯着白魇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陈乔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再次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只有白魇低沉的咒语和车外越来越响的风声。突然，白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兜帽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死灰。她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被称为“阴阳眼”的眸子，此刻不再是平时的深邃，而是充满了骇人的景象。左眼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碎裂的镜面在疯狂旋转、碰撞，每一块碎片上都倒映着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那些眼睛形态各异，有的像爬行动物的竖瞳，有的布满血丝如同疯狂的人眼，有的则完全是机械构造的电子眼，它们都死死地“盯”着车内的人！右眼则是一片翻滚的、污浊的灰雾，雾气中隐约有扭曲的钢铁管道和闪烁的、不祥的红光。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至极的短促尖叫从白魇喉咙里挤出。她身体猛地后仰，撞在座椅靠背上，手中的龟甲和铜钱叮当一声散落在车底。她双手死死捂住眼睛，鲜红的血泪从指缝间蜿蜒流下，滴落在她黑色的斗篷上，晕开暗沉的印记。
“白魇！”陈乔低喝一声，迅速探身查看。
白魇大口喘着粗气，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声音破碎而充满恐惧：“眼睛……到处都是眼睛……在镜子里……在墙上……在管道里……它们在看着……等着……陷阱……到处都是陷阱……那个符号……红色的三角……它在……发光……在召唤……也在……警告……”她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掌心满是血迹，那双曾倒映出诡异景象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瞳孔涣散，显然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恶意……纯粹的、冰冷的恶意……像潮水……”
她的话，如同最刺骨的寒风，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沈斯画的红色三角符号，李起检测到的致命晶体源头，陈乔追查到的亡者化名，还有白魇血占卜中看到的“无数眼睛”和“钢铁陷阱”——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预言，所有的恐惧，在此刻完成了最终的汇聚与共鸣。
目标：废弃的先锋工业园地下深处。
敌人：未知的晶体科技，神秘的“普罗米修斯计划”，以及一个化名吴冕、可能早已“死去”的操纵者（或许，还与陈乔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路：布满镜中窥视之眼和致命陷阱的钢铁迷宫。
目的：撕开所有伪装，直面那孕育了无数罪行的黑暗源头。
陈乔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狭小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沉闷而决绝。SUV如同离弦之箭，驶离了这片压抑的角落，向着城市北部那片被风雨欲来所笼罩的、废弃的钢铁丛林疾驰而去。
车窗外，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云层，紧随其后的，是滚滚而来的、仿佛要碾碎整个世界的雷鸣。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好。”陈乔只回了一个字，脚下油门猛然加深。SUV如同离弦之箭，撕裂愈发浓重的黑暗和风雨欲来的死寂，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被废弃的、隐藏着一切罪恶与起源的钢铁迷宫。车窗外，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前方荒凉破败的工业区轮廓，也照亮了车内四张坚毅而决绝的脸庞，如同奔赴战场的最后骑士。紧随而至的，是滚滚而来的、仿佛要碾碎整个世界的雷鸣。
暴雨，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