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拂过山脊,旗杆上的红布条缓缓向南展开,像一道凝固的血痕。陈启铭站在工坊外,目光掠过空地边缘那个蹲着的身影。那是个新兵,双手死死攥住旗杆底座的铁箍,指节泛白,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卷走:“风要来了……风要来了……”
他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蹲下,将手掌按在对方颤抖的肩上。青年猛地一颤,却没有抬头。陈启铭能感觉到那副骨架在单薄军装下的剧烈起伏,像一匹被套上缰绳却仍想挣脱的马。
“你不是一个人在等风。”他说。
青年终于抬起脸,眼白布满血丝,瞳孔里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布——那是刚发下的防毒面具,还没拆线。
陈启铭接过,轻轻展开。边缘的蜂蜡在晨光下泛着暗黄,像凝固的脓血。他知道这东西撑不了多久。赵鸿志已经说了,半小时是极限,再久,毒雾会穿透滤层,灼伤肺管,让人在清醒中慢慢窒息。
他把面具还回去,拍了拍青年的肩:“去卫生所报到,名字叫李根,对吧?今天有课。”
青年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踉跄着起身,朝远处低矮的土屋走去。
陈启铭站起身,朝工坊方向招手。赵鸿志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记录本,眉头没松开。张猛从另一侧大步走来,肩上的枪带斜勒在胸前,脸上看不出情绪。
“战士们都在看那块红布。”陈启铭说,“他们不担心风来,他们担心风来了以后,没人能活着看见它停。”
赵鸿志合上本子:“技术到头了。接下来,得靠别的东西。”
“信念。”张猛接了一句,声音低沉,“我在山里时,兄弟们临死前不说保命,说‘替我看看春天’。”
陈启铭点头:“开动员会。今天下午,全员集合。不讲战术,不讲装备,只讲三件事——怕什么,为什么不怕,以及,我们到底在为谁活。”
空地中央的石台已被清理干净,四周拉起几根粗绳,挂上几盏油灯。太阳偏西时,战士们陆续列队入场。有人低头走路,有人不断摸口罩边缘,更多人沉默地坐在泥地上,眼神空落。
卫生所长带着一名戴圆框眼镜的军医走上石台。那人原是教会学校的教师,懂些心理学,战时转入后勤。他没拿讲稿,只从布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用木夹固定在黑板上。
照片上是上海南站的废墟,断梁横斜,铁轨扭曲。一个婴儿坐在碎石堆里嚎哭,脸上沾着灰土和血迹,一只小手抓着半截断裂的布娃娃。
全场静默。
军医开口:“你们怕死。可你们更怕什么?”
没人回答。风吹动灯焰,影子在人群里晃动。
过了很久,机枪班的老兵突然站起来,声音沙哑:“我怕打完仗回不去村子。爹娘要是被人糟蹋了,没人报仇。”
另一人接话:“我怕战友死在我眼前,我救不了。”
“我怕死了没人收尸,骨头被野狗叼走。”
“我怕我家娃长大不知道爹是谁。”
一句句低语从四面八方涌出,像地下暗河破土。有人开始抹脸,有人低头捶地,有人干脆抱住膝盖,肩膀耸动。
张猛坐在角落,一直没动。直到人群声音渐低,他才缓缓开口:“我以前在山里,见兄弟被官军砍头,挂在树上三天。没人收,没人埋,连只碗都没人给他烧。那时不怕死,怕的是没人替他报仇。现在我有队伍,有兄弟,死也闭眼。”
他顿了顿,抬头环视:“可要是咱们都怕了,谁替后来人报仇?”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油灯爆了个灯花,火星飞散。
军医收起照片,交给陈启铭。他接过,没看,直接塞进衣袋。
天色渐暗,最后一批战士入场。陈启铭走上石台,摘下军帽,露出额角那道浅疤。灯光照在上面,像一道干涸的裂口。
“我原本是学生。”他说,“那天在教室,听见炸弹响。我本可以跑,但我回去找一本书。《民权论》,还没写完批注。书烧了,算术题飞在火里,有个女生手里还攥着铅笔。她后来死了,脸朝下趴在走廊,后脑开花。”
他停顿了一下,举起手中的防毒面具:“这东西撑不了半小时?那就拼这半小时。毒气来了,我们不能躲,不能逃。我们要站着,等风过去。等后来人走过来,看见我们倒下的地方,知道这里有人守过。”
台下有人低声问:“我们这么穷,这么弱,真能打赢?”
“赢不赢,不是靠枪。”陈启铭声音没抬,却压住了全场,“是靠人。靠每一个不肯低头的人。靠每一个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把消息传出去的人。我们不是在等风来,是在等风过去后,还有人能站起来,告诉后来人——我们没逃。”
他放下面具,环视众人:“你们怕,正常。可你们得记住,你们怕的不是死,是辜负。辜负那些已经死的人,辜负那些还在等你们回家的人。”
“从今天起,每班岗前,高声复诵三句话:查风向、查面具、查接缝。不是为了活,是为了战。”
他走下石台,脚步沉稳。风忽然弱了,旗杆上的红布条缓缓垂落,像一条疲倦的舌头。
哨兵王五抬头看了看,又低头摸了摸口罩边缘的蜡封。他站直身体,抬起右手,对着石台方向敬礼。
石台边,李根站在队列末尾,双手紧握那副未拆线的面具。他的嘴唇还在动,但这次说的不是“风要来了”。
他说:“我不逃。”
北风彻底停了。红布条垂在旗杆上,纹丝不动。王五仰头望着天空,嘴唇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