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机的影子刚从山脊滑过,陈启铭便抬手压下旗语组挥动的红布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北坡方向,那里尘土未动,一片死寂。他知道,那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所有人正伏在掩体后,屏住呼吸,等待下一步命令。
赵鸿志蹲在炸毁的掩体边缘,左手撑着地面,右手用放大镜反复照着那块刻有“Type 97”的金属残片。他的眼镜片蒙着一层灰,却始终没有抬手擦拭。他记得这机型的结构图——德国教材上标注过,九七式轻轰炸机巡航高度在一千二百米左右,俯冲投弹时会降至六百米以下,持续时间约十七秒。这个窗口,是唯一的机会。
他掏出随身笔记本,在背面迅速画出飞行轨迹与投弹点关系图,又在旁边写下两行数据:马克沁重机枪最大仰角四十五度,有效射高八百米。差距不大,但必须精准。
“能改。”他低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后沉默的空气。
陈启铭走过来时,正听见这句话。他没问能不能打下来,只问了一句:“要多久?”
“今晚必须把枪运上去。”赵鸿志合上本子,抬头,“仰角支架我来画图,但得用废铁焊,张猛那边能不能抽人?”
“他已经醒了。”陈启铭答,“左臂缠着绷带,正坐在碉堡门口擦枪。”
赵鸿志点头,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烬。他走向西侧伏击区的残骸堆,在翻倒的弹药箱下摸出一卷铁皮和几根螺栓。这些东西原本是用来加固掩体的,现在有了新用途。
天刚擦黑,北坡的陡坡上便出现了几道低矮的人影。张猛带着四名战士,用湿棉被裹住马克沁机枪的轮轴,一点一点往高处拖。棉被吸了水,沉重得几乎抬不动,但他们不敢用担架,怕反光暴露路线。
赵鸿志走在最前,手里攥着指南针,眼睛盯着前方山脊的轮廓。他不时停下,对照地形图上的等高线,确认位置是否偏移。有一次,一名战士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坡下滑了半米,背包撞在岩石上发出闷响。众人立刻趴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几秒后,什么也没发生。夜风掠过焦土,吹散了最后一丝动静。
那名战士爬起来,从泥里捡起掉落的东西——一台德制光学测距仪,外壳有擦痕,但镜片完好。他看了眼赵鸿志,后者只微微点头,没说话,却伸手接过仪器,塞进自己的工具包。
陈启铭守在二线指挥点,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在地图上标出北坡的射击扇区。他没有下令全面布防,反而命令其余阵地熄灯、收线、撤除所有显眼标识。他要让敌人相信,昨天那轮轰炸已经打垮了防线。
“他们要是再飞一圈呢?”通信兵低声问。
“那就让他们看。”陈启铭说,“看一堆废墟。”
凌晨三点,北坡高地的掩体内部,赵鸿志正用炭笔在木板上绘制仰角支架图纸。火光映在他脸上,眼镜片反射出跳动的光斑。他画得很慢,每一处连接点都标上受力方向和焊接角度。旁边的战士蹲着打磨铁片,火花时不时溅到裤腿上,烧出小洞。
“这玩意儿真能打飞机?”有人忍不住问。
赵鸿志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昨天之前,你觉得机枪能打飞机吗?”
那人没再说话。
天快亮时,四挺改装后的马克沁机枪已固定在北坡阵地。支架由三段铁皮焊接而成,底部用沙袋压牢,枪管可以上下调节,最大仰角接近五十度。赵鸿志亲自试了三次扳机联动,确认击发顺畅。
他把测距仪架在掩体边缘,对准南谷口上方的空域。晨光微弱,但他已经能看清气流在空中划出的细微痕迹。
七点十七分,远处传来引擎声。
陈启铭立刻吹响铜哨——两短一长,确认目标。
北坡阵地上,四名射手同时握紧枪柄。赵鸿志趴在测距仪后,双眼紧盯天空。他知道,敌机一定会走昨天的航线——三角绕行,先南谷口,再塌方区,最后沿河床返航。这种规律不是偶然,是地面引导员在为投弹校准坐标。
第一架敌机出现在南谷口上空,低空盘旋一圈,投下三枚照明弹。白光炸开,照亮了南谷口的残垣断壁,也照亮了西侧那片被炸毁的燃烧瓶沟槽。
赵鸿志没动。他知道,这只是试探。
敌机继续飞行,沿着昨天的轨迹,进入塌方区上空,又绕了一圈,高度略有下降。
“准备。”赵鸿志低声说。
当敌机开始转向河床方向,进入预设的第三拐点时,赵鸿志猛地抬头:“开火!”
四挺机枪同时喷出火舌。曳光弹划破晨空,形成四道赤红轨迹,直扑空中目标。第一轮齐射偏高,擦过敌机尾翼;第二轮,赵鸿志迅速修正提前量,下令短点射。
第三轮,一发子弹击中右翼外侧油箱。
灰绿色战机猛然一震,右翼冒出黑烟,机身倾斜,螺旋桨转速骤降。驾驶员试图拉升,但火势迅速蔓延,驾驶舱冒出浓烟。飞机挣扎着飞出几百米,最终失控翻滚,一头扎向下游河谷,轰然坠毁。
北坡阵地上,短暂的寂静后,有人低吼了一声。
赵鸿志没有欢呼。他盯着弹道记录本,手指在纸上划过几道痕迹。射速不够,四挺枪只能轮流点射,无法形成持续火力网;瞄准完全依赖目测,误差极大;更致命的是,一旦敌机保持在九百米以上,这些改装武器将彻底失效。
他在本子边缘写下五个字:“需专用高射炮。”
陈启铭赶到北坡时,坠机的黑烟还在河谷上空翻滚。他站在掩体边缘,望着那片浓烟,许久没说话。最终,他只问了一句:“还能打几轮?”
“弹药只够再打两次齐射。”赵鸿志答,“而且敌人不会再来这么低的高度了。”
“但他们一定会来。”陈启铭说,“只要他们以为我们没防空能力。”
赵鸿志点头。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火光映在镜片上,照出他眼底的疲惫与清醒。
“下次,我们得让它飞得更低。”他说。
张猛这时也爬上了北坡。他肩上斜挎着步枪,左手仍缠着绷带,右手提着一把缴获的日军军刀。他走到机枪旁,伸手摸了摸枪管,还烫手。
“我就说能打下来。”他说。
没人接话。远处,南谷口的伤员正在被抬往地下掩体,旗语组在高地上重新布置信号布条,整个防线在沉默中恢复秩序。
赵鸿志翻开笔记本,在“需测速装置”下面又加了一行小字:“加装同步计时器,联动扳机。”
他合上本子,放进内袋,转身检查下一挺机枪的固定情况。螺丝拧紧后,他用手晃了晃支架,确认无松动。
北坡阵地上,四挺机枪静静指向天空,枪口余烟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