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年·敦煌郡）
玉门关的雪总在黄昏时分落下，细碎的冰晶被烽燧狼烟染成灰色，像极了当年阿萦消散时簌簌坠落的银发。我裹紧狐裘走进关城时，戍卒们正围着篝火炙烤黄羊。铁叉上的油脂滴进火堆，炸开的火星升到半空，与城头飘扬的玄色旌旗上金线绣的“李“字纠缠不清。
“先生当真能修补此物？“
李桓解下腰间玉璜放在案几上，青铜甲胄随着动作发出细响。断裂的玉璜在羊皮地图映衬下泛着冷光，璜身阴刻的云气纹间凝结着暗红血渍，龟钮处有道新鲜的裂痕——这是三日前匈奴夜袭时，流矢击碎城门令符留下的创伤。
我拈起半片玉璜对着烛火细看，血渍在透光处显出蛛网般的纹路。药炉在行囊中隐隐发烫，每当遇到与长生药相关的事物都会如此。两百年来，我循着药炉的指引走遍三十六郡，修补过周王畿的青铜簋，擦拭过楚地的漆木虎座，却从未见过这般浓烈的血气。
“此玉浸透亡魂执念，将军确定要续接？“我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夔纹，“重圆之日，怕是要见些不该见的景象。“
李桓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关城守将忽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态，解下佩刀轻轻横放于地——这是边塞最高的礼节，意味着交托性命。
“玉璜不存，八百弟兄的英灵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旧帛，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帛布一角绣着的木槿花，“末将愿以三年阳寿为酬。“
药炉在帐外马车里发出蜂鸣。我望着他眉间缠绕的死气，想起昨日在伤兵营听到的传闻：匈奴主力正在集结，而朝廷的援军至少要半月后才能抵达。案头的更漏指向戌时，沙粒坠落声里混进细不可闻的玉器悲鸣。
子夜，我在烽燧顶层的瞭望台布阵。药炉悬在北斗星位，七盏青铜灯按二十八宿排列。当李桓将玉璜碎片投入炉中时，狼山方向突然传来胡笳声，惊起栖在城墙箭垛上的寒鸦。
青烟从炉盖蟠螭纹的孔隙涌出，在星空下凝成模糊的人形。最先清晰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左耳戴着骨制耳珰，正把抢来的胡饼塞给蜷缩在墙角的流民。画面流转间，我看见李桓在陇西老家接过玉璜时的场景——须发皆白的老太守跪在宗祠前，将调兵符按进他掌心，祠堂梁柱上悬着三十七块阵亡李氏子弟的灵牌。
“玉璜断，则李氏魂断。“老人的声音混在药炉轰鸣中，与胡笳声产生奇异的共鸣。
烟雾突然染上血色。玉门关外的荒漠在幻境中铺展，我看到三个月前的战事：匈奴重骑如黑云压城，李桓率轻骑出关诱敌。当玉璜在混战中碎裂时，冲在最前方的少年校尉突然调转马头，用身体为将军挡下致命一箭。濒死的少年从染血的怀中掏出半块胡饼，饼渣和内脏碎块一起从指缝漏下。
“替我把这个...带给西市那个姑娘...“少年耳珰上的骨片在风里打转，“就说王二狗不是孬种...“
药炉剧烈震动，炉身上的饕餮纹张开巨口。李桓的佩刀不知何时出了鞘，刀尖正对着自己心口。我迅速将朱砂洒向震位铜灯，火焰腾起三尺高的瞬间，幻象中传来少女的哭泣——关城内那位卖胡饼的羌族姑娘，夜夜在城隍庙为阵亡将士点长明灯。
“将军现在明白了吗？“我按住他执刀的手，“玉璜记住的不是调兵遣将的威仪，是少年人没送出的半块饼。“
五更鼓响时，玉璜在炉中重圆。龟钮裂缝处渗出血线，与药炉铭文的走势如出一辙。李桓捧着玉璜又哭又笑，忽然解下铠甲露出满身伤疤。朝阳从祁连山巅升起，他指着心口一处箭疤对我说：“这是王二狗救我的位置，现在它开始发烫了。“
三日后匈奴大军压境。我站在瓮城角落，看李桓将玉璜系回腰间。他这次特意在铁甲内衬了那方绣木槿的帛布，守城弩射出的火箭划过他盔缨时，恍若两百年前阿萦药炉里飞出的火星。
攻城战持续七昼夜。到第六天，粮仓见底，幸存的士卒开始煮皮甲充饥。子夜我登上城墙送伤药，看见李桓独自坐在箭垛旁，手中握着半块长满绿霉的胡饼。
“当年父亲交出玉璜时，说我们李家人要当关城的脊梁。“他把饼掰碎撒向关外，“后来我才懂，真正的脊梁是那些笑着赴死的少年。“
第七日破晓，匈奴祭出攻城锤。就在城门将碎之际，西南方忽然尘烟蔽日。李桓扯下染血的战袍挥舞玉璜，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嘶吼。当看清援军旌旗上的“卫“字时，这个铁打的将军突然瘫坐在尸堆里——他直到此刻才敢让眼眶通红。
庆功宴那晚，李桓醉醺醺地闯进我的营帐。他手中玉璜正在龟钮处生出新的裂纹，药炉在案头嗡嗡作响，仿佛在与故人共鸣。
“原来先生也受过剜心之痛。“他指着玉璜上蜿蜒的血线，那里浮现出阿萦消散时的光点，“当年父亲交托玉璜时，我眼睁睁看着小妹被送去和亲...“
他突然剧烈咳嗽，掌心的黑血里浮着冰渣。药炉铭文泛起红光，照亮他急速衰败的面容——三日前他悄悄割开手腕，将掺着长生药引的药汤倒进了守军的水缸。
城头响起《无衣》的苍凉调子，李桓最后看了眼玉门关的月亮。他消散的过程比阿萦缓慢许多，仿佛玉璜在拼尽全力挽留主人的魂魄。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案头只剩半块温润的玉璜，龟钮裂缝里开出一朵木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