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3年·建康城）
梅雨浸透的建康城垣生满青苔，秦淮河水漫过乌衣巷口的拴马石。我踩着竹屐穿过瓦官寺残破的经幢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川烟雨。怀中药炉贴着心口发烫，自三日前在长干里市集见到那具烧焦的琴身，这种灼痛便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嵇中散临刑东市，索琴奏《广陵散》，此曲遂绝。“
茶寮里老丈的叹息混着雨声传来，我攥紧袖中残谱。药炉的温度陡然攀升，炉壁上饕餮纹在皮肤烙出青印——这是遇到同源器物时才有的感应。转过朱雀航浮桥，焦糊味混着沉水香钻入鼻腔，我看见谢家别院残存的焦木上，半截冰弦在雨中泛着冷光。
“此物不祥。“
抱琴而立的青年嗓音沙哑，素麻衣摆沾满草屑。他身后竹帘卷着春风堂的残匾，焦尾琴断纹间凝结着紫黑色血痂，龙池处嵌着枚玉珏，纹路竟与李桓那半块玉璜上的木槿花同源。
“焦木遇火重生，何言不祥？“我解下药炉置于琴案，炉盖开启的刹那，檐下雨帘突然静止在半空。
青年瞳孔收缩，他腕间佛珠应声而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坠地时，我认出其中混着块雷击木制的五弦琴轸——那是五十年前在会稽山阴，我赠予琴师桓伊的物件。
“先生竟不识故人？“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砂印，三道符咒与我腕间印记如出一辙，“太元四年上巳节，您用三根冰弦换了在下一曲《梅花引》。“
药炉突然发出裂帛之声，青烟涌出化作兰亭曲水流觞的场景。二十岁的桓伊正将酒觞推至王献之面前，他腰间佩着的正是这块雷击木琴轸。画面流转至淝水之战前夕，谢玄在八公山巅折断焦尾琴的瞬间，血色顺着冰弦渗入桐木年轮。
“那日谢将军焚琴退敌，琴声引动九天雷霆。“青年指尖抚过焦黑琴尾，“世人皆道此琴成灰，却不知冰弦在火中化作玉魄，将十万秦军铁骑的杀伐声尽数封存。“
暮色染红秦淮河时，我终于看清他颈后蔓延的霜纹——那是过量服用长生药引的痕迹。药炉铭文渗出猩红，映出他袖中藏着的金错刀，刀刃淬着与我当年试药相同的蓝紫色。
“卫将军要我带句话。“他突然暴起，刀锋擦着我耳际刺入药炉，“当年玉门关的水缸里，您不该施舍慈悲。“
药炉轰鸣震碎雨幕，焦尾琴自动奏响杀伐之音。刀刃与炉身相撞迸出火星，我嗅到刀刃上熟悉的血腥味——正是李桓消散前留给玉璜的气息。青年腕间朱砂印突然燃烧，火焰中浮现出北府兵营的夜宴场景：谢玄举着药碗仰天大笑，帐外是堆积如山的药渣与士卒尸体。
“你们用长生药喂活死人军？“我格开他的肘击，药炉吸饱血光后重逾千钧，“桓伊知道他的冰弦被用来造杀孽吗？“
青年踉跄撞倒琴案，焦尾琴坠地时迸出《广陵散》的残音。他呕出的黑血里游动着冰晶，那是玉璜裂缝里生出的木槿花种：“谢将军说...乱世需要不死的魂...“
子夜惊雷劈开云层时，我终于擒住他命门。药炉将焦尾琴吸入鼎腹的刹那，建康城上空响起淝水之战的号角声。十万阴兵借琴声还魂，玄甲上凝结着冰弦化成的霜刃，而为首的鬼将摘下覆面铁甲——赫然是李桓被月光侵蚀的面容。
“先生看这些英灵可还眼熟？“青年癫狂大笑，七窍渗出木槿花瓣，“玉门关八百守军...都在等着向您讨回阳寿呢！“
焦尾琴在炉中炸成碎片，冰弦缠绕着药炉铭文疯长。李桓的鬼骑踏碎瓦官寺山门时，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向震位。药炉浮现出阿萦消散时的场景，千万光点化作银河倒卷，阴兵触及银辉的瞬间发出战马悲鸣。
“徐衍！“鬼将的嘶吼震落梁上积尘，玉璜血线在他眉心灼出黑洞，“为何独留我等在无间徘徊！“
我扯断腕间朱砂串，三道长生印浮空结成封印。当最后一道符咒没入李桓灵台时，他腐烂的面颊突然恢复血色，眼中映出玉门关的朝阳：“告诉卖胡饼的阿卓...王二狗的耳珰...“
鬼骑随晨雾消散时，青年已化作玉雕。他手中攥着的金错刀寸寸龟裂，露出内里嵌着的半片犀角——正是阿萦当年挂在颈间的药引。药炉将焦尾琴重铸完成时，冰弦上多了道血色纹路，像极了秦淮河蜿蜒的水脉。
五更梆子敲响时，我在青年怀中摸到封血书。泛黄的宣纸上，桓伊字迹被泪水晕染：“谢玄以吾儿性命相挟，冰弦化刃实非所愿。今蹈死取回半片犀角，望先生勿罪。“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焦尾琴在药炉中奏响完整的《广陵散》。我望着弦间流转的血色，突然明白阿萦当年为何笑着吞下丹药——原来长生不是诅咒，是要有人替所有被遗忘的痛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