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高澄自洛阳归返邺都,尔后北上晋阳,随行者有陈元康和杨喑,留高洋在邺城辅政,黄门侍郎高德政佐之。
在邺都稳定局势一年有余的高澄,将自己的重心转移到了高欢留下的大本营晋阳。
四月上旬,黄门侍郎高德政告发吏部令史张永和等人伪造任官文书授人官职来谋取私利。
邺都的高德政略过高洋所执掌的尚书省,直接上报给晋阳的高澄。
高澄大怒,写信大为谴责身为吏部尚书的高隆之。
高隆之赶忙奏请朝廷进行排查。
一时间牵连极广。
高澄还另外写信给高洋,大体意思就是:让高洋切勿怪罪高德政逾越规矩的行为,还让高洋要自查自省,身为尚书令,吏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居然不能自己提前处理好,还要等到他人告发才有所行动。
太原郡公府。
高洋看着晋阳送来的信,嘴角向上抽动了小一下,不知喜怒,若是不细看,简直就是古波不惊。
主母寝室中。
高殷正襟危坐在一张正方形席子上,面前放着一张长方形小桌案。
高殷顾自思索最近发生的事情:
高澄新幸杨喑。
元玉仪入东柏堂,东柏堂守备松懈。
杨喑屡次向高澄进言尊卑有伦、长幼有序。
高德政略过高洋,向高澄告发吏部大肆伪造任官文书授人官职。
高殷只觉得怕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如果崔季舒的揣测是对的话,那么这元玉仪就是杨喑培育多年的一朵促使杨喑成为高澄心腹的枕边花。
可杨喑为什么要向高澄进言尊卑有伦和长幼有序呢?
这不是摆明要使得高澄对我日渐生分,要将我从东柏堂的核心圈子里剔除吗?
杨喑此举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是尽心为高澄着想?
还有高德政,明明是高洋的亲信,为什么要略过高洋,选择直接向高澄告发呢?
东魏朝堂伪造任官文书授人官职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身为被孝敬者的高官群体一直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抬上明面呢?
高殷思索一番,联想到:历史上的杨喑是在武定七年,也就是几个月之后,将会从吏部郎中被越级擢升为吏部尚书。
而几个月之后,也差不多就是吏部伪造官书案正式结案,进行后续官吏调动的时候。
而且杨喑在高澄执政末年和高洋执政期间,一直深受重用。
在高澄末期,杨喑与陈元康和崔季舒组成了高澄改朝换代事项的筹备小组,是高澄实打实的心腹之一。
而在高洋执政的整个天保年间,杨愔皆身居高位,担任宰辅。
乃甚在高洋一改圣主形象,残暴执政的天保末期,得益于身为宰辅的杨喑弥缝其阙,使得天保末年出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亘古难得局面。
乃至到了高殷登基后,身为顾命大臣的杨喑始终谨记高洋临终的托付,尽心辅佐高殷,是最为忠实的帝党。
难道杨喑真的是天生的宰辅之才?对每一任主公都竭力辅佐,忠贞无比?
高殷脑里的拼图一块块浮现,却感觉始终少了最关键的部分。
正待高殷绞尽脑汁时,李祖娥推门而入打断了高殷的思考。
高殷如常殷切,为自己肚子初具规模的阿母搬来一张胡凳,然后爬上另一张胡凳,跪坐凳上,在临靠的圆桌上替其倒上一小杯。
李祖娥很是受用,细指掐过高殷的小脸蛋,遂道:“那高德政真是一头白眼狼。”
高殷明知故问:“阿母何故作此语?高德政不是经常来拜访阿耶吗?”
李祖娥抚摸高殷的小脑袋瓜:“道人有所不知。你阿耶自年幼时便与高德政交好,将高德政举荐为自己的开府参军,从始至今都尤甚器重。
若非是你阿耶的缘故,如今这高德政哪里能官拜黄门侍郎呢?
可眼下这高德政发现了吏部的腌臜之事,竟直接略过你阿耶,选择直接上报给你大伯,如此故作殷勤,这分明就是想要改换门庭!”
高殷目光一怔,脑里的拼图又补全了一块,自己竟然将高德政非但是高洋的亲信更是高洋的铁杆心腹,这件事给忘了。
【高德政少年时聪慧机敏,和高洋的关系很好,高洋向高欢举荐其为高洋的开府参军,后来高欢又擢升高德政为相府掾,因功勋累迁至如今的黄门侍郎。
历史上的高德政在高洋执政时,更是大力劝说高洋受禅登基,与徐之才和宋景业等人组成了高洋称帝的筹备小组】
高殷眨巴着眼睛问道:“阿母可知道杨喑?”
李祖娥手指点住高殷的眉心:“遵彦呀?我哪里能不知道呢?遵彦出身高门,十几岁的时候宗族遭到尔朱氏的屠戮,也是命途坎坷。
之后遵彦选择投靠你阿翁麾下,期间因为堂兄杨幼卿言语直率被孝武帝元修所杀死,悲惧成疾,又害怕被你阿翁献给孝武帝连带治罪,遂隐居到光州教书。
你阿翁后来知道杨喑的下落,怜惜其才,赶紧将其召任为太原公开府司马,也就是你阿耶的开府司马。
【杨喑,字遵彦】
这杨喑可是你阿耶的老熟人,你怎么会突然提及到他呢?”
“孩儿前些日子在东柏堂经常遇见他,所以感趣问了一嘴。既然他是阿耶的老熟人,我怎么不经常遇见呢?”
“武定初年的时候,遵彦还是你阿耶的开府长史,而等到你出生后,遵彦早就调任到吏部担任吏部郎中了。
你不经常见他倒也正常,因为你阿耶一般和杨喑见面的话,也不会选择府里。”
高殷颔首称:“原来如此。”
高殷的脑海里一下子又补全了三块拼图,整张图案的粗略画面跃然浮现。
【天平二年(535年),高欢得知杨愔下落后,命光州刺史奚思业将杨愔送回朝中,任命他为太原公开府司马。
后来,杨愔历任太原公开府长史、大行台右丞、给事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尚书吏部郎中,封华阴县侯。
在担任黄门侍郎的时候,高欢还将庶女嫁他为妻。】
【杨喑的妻子高氏,在四年前与高隆之的儿子通奸,最终在高澄的调和下不了了之。
而这高隆之早年曾是邺城四贵之一,亦是如今的吏部尚书】
【武定初年,是元玉仪离开孙腾府邸的时候,也是杨喑尚在太原郡公府的时候】
高殷安抚好李祖娥,重新落座席上,开始对自己脑里的碎片进行扩展:
此次吏部伪造官书针对的人无疑是吏部尚书高隆之,而高隆之如果卸任吏部尚书的话,那么下一任吏部尚书又会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正是如今的吏部郎中,杨喑。
而如今的高德政虽然官至黄门侍郎,但年龄不过四十,根基尚薄,那么由他出面来检举吏部这种大BOSS,只能说明什么呢?
只能说明他的背后有人指示他去做这件得罪旧勋和豪强、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毕竟买得起任官文书的人,本身就不算普通百姓。
再有,历史上因为元玉仪入驻东柏堂,从而东柏堂放松守备,给了兰京等人刺杀高澄客观可行的条件。
而东柏堂事变时,跑出去告知高洋的人正是杨喑。
在高澄执政后,除却杨喑,崔季舒和崔暹等其余的高澄心腹悉数被排除到执政核心班子外。
杨喑又是如何成为例外,做到成为政治常青树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
一张看似无形、实则巨硕无比的大手在幕后推动着这一切。
如果再认为离开孙腾府邸、无处栖身的元玉仪就是时任太原公开府长史的杨喑所接济的。那么去年的高澄街上邂逅元玉仪,十之八九也是来自杨喑的手笔。
而这手笔究竟是止墨于杨喑这里,还是背后还有着幕后黑手呢?
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在台上卖力表演着,待灯光熄灭后,人物后牵丝戏线若隐若现,为那双大手所操纵。
高殷细思极恐,只觉得一盘惊天大棋,正在落定。
仿若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如今的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太原郡公高洋。
正巧这时候高洋踏进主卧,眯眼笑道:“该用食用晚膳了。”
高殷再次审视自己这位沉默寡言、不露声色的父亲,只觉得英雄天子,果真恐怖如斯!
果然能成为华夏历史上最年轻的开国皇帝,绝非能以常人而观之!
武定六年四月底,孙腾去世,享年六十八岁,追赠使持节、太师、开府、录尚书事、冀州刺史,谥号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