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旬,正值休沐的崔季舒以探讨琵琶技艺为由,邀请高殷到自己的宅院一叙。
高殷登门做客。
候门迎接的崔季舒连忙将其抱入正堂,然后让奴婢奉上早有准备的瓜果美酒,并引来乐妓表演歌舞。
笙乐奏起,长袖作舞。
崔季舒与高殷隔着矮案在榻上对坐,一大人一小孩,画面有些违和,但崔季舒觉得恰是好景。
崔季舒亲手为高殷添上一小杯酒:“这是道人最喜爱的南梁御酒,乃渤海王所赐,若非小公子光临寒舍,某平日里也是不舍得喝的。”
高殷一饮而尽。
崔季舒吹捧道:“小公子海量,与太原公有得一拼呀。”
高殷拱手作谢:“侍郎厚爱,小儿不敢杯中留存,不过侍郎今日邀请我登宅做客,怕不是单纯只想要与我探讨音律吧?”
崔季舒屏退左右:“道人聪慧,我便不再故作姿态了。
上月下旬,道人向渤海王献出用书信来离间侯景和萧衍,促南梁生乱的计策。然而眼下使团已经到达建康多日,萧衍并未作出正式的回应,只是权且默认了两国通使的行为。
眼下,我全权负责此事,委实不知道要何时再将那封附有希望用萧渊明来换取侯景的信件,送经寿阳到往建康。”
崔季舒面露尬色:“我想着此策既然是由道人提出,想必道人能为我指点迷津。”
高殷忍俊不禁,原来这崔季舒是自己把握不好再次送信的时机,又深谙为人臣子当体察上意之道,不好意思每个细节都去问高澄该当如何,于是问策身为献策者的自己。
“侍郎勿要忧虑,眼下该着急不是我们,而是那侯景,侯景眼下想必已然知晓我朝求和两国一事。
身为我朝叛臣的侯景定然忧心忡忡,肯定会上表劝谏萧衍拒绝我朝的求和。
我们且稍作观望。
如若萧衍拒绝求和,我们则让萧渊明多写家书,送往建康,同时将附有希望用萧渊明换取侯景的信件一并发经寿阳,送往建康。
如若萧衍同意求和,我们则可以直接将附有希望用萧渊明换取侯景的信件发经过寿阳,送往建康。
反复多疑的侯景得知信件内容,定会蓄谋生乱。
此事无需着急,越慢越好,毕竟眼下侯景实力尚微,也需要时间壮大呀。
我常处东柏堂,消息灵通,待时机成熟,我会派人知会侍郎你的,届时侍郎请示一下大伯,相信就能水到渠成了。”
高殷深知,即便没有这封信件,侯景也还是会造反,而这封信的目的则是意欲催促侯景赶一下进度。
崔季舒全盘通晓,神情顿然惬意:“道人,我原先以为你只是想促使南梁生乱,不曾料想,你是想南梁大乱呀。
此机如此环环相扣,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高殷向着崔季舒拱手作礼:“自然是向当代贾诩学习的呀。”
崔季舒遂开怀大笑。
崔季舒连引三大杯酒,面色酡红,继续说道:“道人你可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半年里,我久在禁中与陛下为伴。
大王兴许是惜我辛劳,除却每旬一次汇报陛下的状况,再无召我入东柏堂参议要事。
去年初秋,渤海王新宠信的杨喑向大王献上了元玉仪。
大王对那元玉仪一见倾心,甚是喜爱,尤为宠爱。
如今大王更是将这元玉仪安置在了处理朝廷要事的东柏堂里。
现下东柏堂夜夜笙歌,靡音不断。
我身为大王的臣子,委实不忍大王如此沉迷女色,为女色所伤呀。”
高殷不忍拆穿崔季舒的自得其说,毕竟崔季舒平日里受高澄之托,帮高澄寻访美人的事迹人尽皆知。
崔季舒如今的酒后牢骚看似是在担心高澄的身体,其实就是在抒发自己帮高澄寻访美人的活被抢了后,不得高澄重用的失落感。
高殷打趣问道:“这杨喑怎么会和元玉仪有干系?”
“道人有所不知,这杨喑出身高门,是大王去岁新宠信的臣子。
有一天,大王和杨喑一起上街,结果在城北恰好碰见了元玉仪,大王对其一见倾心,遂将其收入府中。
我深谙献美之道,又哪里看不出来,大王上街恰好遇美,定是那杨喑事先精心布置好的。”
崔季舒接着说道:“说来也是精彩,这元玉仪是高阳王元斌的异母妹妹,其父祖在河阴惨案中为尔朱氏所杀害,尚在襁褓的元玉仪因为是庶出,流转多地。
后来齐王掌权时,元玉仪流落到了时是四贵之一的孙腾府里,成为家婢。
那时正值富贵的孙腾念及早年间因为北地战乱自己遗失了一个女儿,尤甚宽宥府中女婢,凡是府中女婢想要脱离奴籍的,尽皆恩允。
元玉仪由是脱了奴籍。
重归良民的元玉仪曾多次登门高阳王府,请求认祖归宗,而元斌认为其身份低微,不愿接纳。
想来也是怪哉,这元玉仪无人接纳,一介孤弱女子,又出落得貌美妖艳,是如何在邺城这种高官显爵多如牛毛的虎狼之地幸存至此的呢?”
【高欢死后被追封为齐王】
【孙腾时任司空,有开府之权,所居住的地方姑且可以称作府】
崔季舒自问自答:“这元玉仪还有一个同母姐姐,叫元静仪,是中书舍人崔括的妻子。
而这崔括出身清河崔氏,与同出高门的杨喑素来交好,定是这杨喑从中施以援手,等得就是如今将年方二十的元玉仪巧计献给大王。
这杨喑年岁不到四十,倒是布置得一手好棋盘。”
崔季舒嘴里挂叨这杨喑年纪,却浑然忘记自己身前的倾述对象也不过是四岁小儿。
高殷作问:“那元玉仪是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孙腾府里的?”
“武定初年。”
高殷见崔季舒讲得有些口干舌燥,遂为其斟满一杯酒。
崔季舒亦一饮而尽:“大王自从得到了元玉仪,便不再示意我寻觅美人了。
在去年深秋的时候更是就元玉仪认祖归宗一事奏请陛下,在大王的授意下,录入皇室宗谱的元玉仪很快便被加封为琅琊公主。
在去年临近年关时,这元玉仪为了巩固宠爱,更是将自己那已有丈夫和儿子的亲姐姐元静仪介绍给大王,蛊惑大王与元静仪私通。
大王为女色所蒙蔽,竟也将元静仪给奏封为东海公主。”
崔季舒言语滔滔不绝:“去年深秋,大王欲要元玉仪册封为公主时,在一场酒宴上向我炫耀说:
‘你经常替我选觅美女,可选了这么多美人,却都没有比我自己遇见的元玉仪还要容貌绝异。’
当时的我自觉羞愧,只得颔首称是。
于是我便将大王欲要册封元玉仪为公主的消息流露给一向清正无私的崔暹,希望他能规劝大王。
结果,道人你猜怎么着?”
高殷故作配合,面露好奇:“侍郎就不要卖关子了,还请赶快细说。”
崔季舒抿过自己的八字胡:“听到风声的崔暹很快赶来,而大王也猜到他会劝自己不要做这等荒唐事,就故意板着脸不给崔暹好脸色看。
那崔暹看在眼里,好似心中有数,竟一言不发,顾自拜离。
后来崔暹再来东柏堂见大王时,故意将袖子里的名帖抖落在地。
大王诧异,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崔暹则一脸恭敬地回答:“特地前来拜谒公主”。
大王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就进去东柏内堂见琅琊公主。”
“这崔暹倒也是临机应变、因人而施。”
崔季舒拉着高殷的小手说:“崔暹时常跟别人说我有辱门第。
在大王跟前,更是经常说我这个叔父是谄媚小人,该杀!
如今来看,他倒好,谄媚起来,手段比我高超多了!”
高殷劝慰道:“既然事已至此,侍郎何不为大伯尽心寻觅美女呢?这偌大天下,还能没有比元玉仪更为容貌绝异的美人吗?”
崔季舒松开拉着高殷的手,叹气道:“我掌管宫中乐妓,献美无数,只是大王身子为那元玉仪所累,都无甚兴趣,看不上呀。”
高殷手指敲打着桌案:“大伯喜欢的未必是美貌,也可能是身份,就好似元氏姐妹这宗室遗珠的身份,不是更能惹人探索吗?”
崔季舒再次握住高殷的双手:“道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不知,道人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高殷古波不惊,平色道:“久闻萧梁太子诸女皆美貌绝伦,而眼下又是求和之际,侍郎何不考虑一下政治联姻,以结两国秦晋之好呢。”
崔季舒拍案叫绝,哪怕出身大族的崔季舒明白一个人的父亲去世后,要守孝一年到三年,但崔季舒更明白,鲜卑化的高氏是不讲究这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