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旧事就像一辆已经车辙过印的马车，缓慢行进，但是伴随着许久沉闷的声响，振聋发聩的渗透进当局者的内心，即使过了许久，许久。
马樱红晚上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卧在牛耿家小屋的床上，似懂非懂的品味着崭新的《中庸》，紧闭的房门外终于传来牛耿扒了米粥像猪吃杂食一般的声响。她的脸上并未浮现出往常的厌恶，平淡之余显的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下床踏上布鞋，肉身却轻浮的像踩在一团棉花上，推向紧闭房门的时候手竟直接穿插了过去，这把她吓了一跳，发现怎么也无法缩回来，她本能恐惧的发出一阵尖叫，门外传来饭碗落桌的声响，紧随着是逐渐向她靠近的脚步声，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对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喊道：“牛耿！快救我！”
门推开了，马樱红面前这人穿着一身白大褂，衣服上满是污浊的油渍，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熏黑的钳子，戴着一副白色口罩，但马樱红确认眼前穿着奇怪的人就是牛耿，凭着她认出了牛耿的潦草稀发，认出了牛耿的眼睛。
还没给她开口询问的时间，眼前之人就以一副极强控制又似命令的口吻冲她喊道：“为什么不好好养病！为什么！不好好养病！”说完一把将马樱红推到在地，一手拍打着锈迹斑斑熏黑的钳子，逐步向倒在地上的马樱红推近。面对那把被牛耿高高举起的锈黑铁钳，马樱红闭紧了眼睛，发出大声尖叫，尖叫的声响将头上的天花板冲开了一条裂缝，这道裂缝愈显愈大，直线对准马樱红的眼睛…
1997年，BJ医院。
马樱红猛然的睁开双眼，结束梦魇时伴随的惊悚感让她感觉下体一片潮湿，她失禁了。
她劫后余生般吃力的环顾四周，发现薛文兵已经靠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睡着了。米饭发酵的霉味连同自己失禁的气息传到鼻腔里令她产生绝望的悲愤和烦躁。
她后悔自己没有在梦里被牛耿高举落下的铁钳杂碎，这样既能结束自己不光彩的一生，也能不再忍受着精神身体上生不如死的痛楚，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再连累别人。
房间的角落尚存着玻璃碎片迸裂后的残渣，半枚镜片在视线不通透的空间里折射出斑点般的小点明亮。
那是她对自己最后体面感到的无力破碎。
年轻时的样貌随着输液管的药滴一滴一滴滑落，到最后药瓶变成了废弃的空物，自己引以为傲的皮囊被无形之物残暴的撕扯，她变成了一个自己一辈子都没想过要变成的样子。
薛文兵无法再承受她情绪飘忽不定的精神压力，这次迎接她的没有温柔的安抚和眼神里爱的炙诚，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之前，他随手将摆在桌面上的碗筷，手套等杂物一并滑落在地，愤怒的摔门而去。
在烟雾萦绕下独自思索着年轻时曾和马樱红一起在那片树荫下探讨生命的话题，马樱红曾意味深长的对他说：“生命的终结一瞬不在于存在或者离去，万物生生不息，任何事物的长眠都是对生存环境最后的回赠。”薛文兵有些不知置信的看着她，马樱红精神世界的丰富让这个下乡青年感受到了震撼，马樱红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片刻后露出一抹会心的笑，一头扎进薛文兵的怀里，无所谓的说道：“反正这些事离咱们远着呢！”
过往烟消云散。
死亡悄然而至。
马樱红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无论她怎么拼命开口想把还未彻底混沌的心中所想表述出来，但她的咽喉像是被铁钉打上的铁板，彻底封死了出口的方向，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冲破这铁板，也没有勇气和力气向命运进行多次的挑战。
“这会不会是报应呢。”她想起了梦里穿着怪异的牛耿。
在火车驶向站台最后产生的颤动里，牛耿抓紧了身旁的围栏。
“这里真暖和啊。”
这是牛耿和史远下车后心里的共感。这里没有老东北土地上覆盖的积雪，吹到脸上的风也不是那么冷洌刺骨。
这是牛耿第二次来到陌生的城市。小时候牛耿他爹带着他赶马车三天三夜去省城找大夫配药，那时他始终不明白他爹为什么一路上都是愁眉苦脸，而且对他天性压抑的特别严厉，不许他乱七八糟说些没用的话。直到他爹从药房里出来空手而归，在回来的路上他爹的严肃逐渐化解，开始想法编出点故事逗小牛耿开心，或者在一些景色好的地方停下马车，让小牛耿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四下跑动，满足自己童真的好奇心，小小牛耿沿路边采下一朵牵牛花，蹦蹦跳跳的跑到他爹身边，炫耀自己的成果。
那时的他不明白，他爹脸上强挤那抹愁闷笑容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本来三天三夜的路程硬是拖到了五天五夜。直到一个不起眼的下午来临，小牛耿遭遇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变故。
他见证着他爹从清晨开始在院子和外面的路上来回穿梭，后来是三两个背着木箱的人跟着他爹一块跑到了院子里，再后来是一堆他面熟的人跑进了院子里，唯独没有一个人告诉小牛耿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怜悯的目光如箭矢一般穿透进小牛耿的内心，随后是屋里传来他爹惨痛的哀嚎，小牛耿傻在原地，那些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忍不住转头哽咽，随后便随来时一样的退去。
小牛耿看着他爹同那两个身背木箱的人一块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和他爹说了几句话，便跟着另外一人低着头走出了院子。
他爹目送两人离开到彻底不见踪影，这才注意到了傻在院落里手足无措的小牛耿，赶忙走了过来，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小牛耿以为自己要挨揍，赶忙小心的往后退了几步。
没想到的是小牛耿被他爹死死搂在怀里，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让小牛耿有些疼痛的喘不过来气，挣扎着抻出了脑袋，大口的呼气。
不多时小牛耿感到自己的小脊背有些发烫，跟自己尿炕一样的热乎。小牛耿听见他爹小声的在他耳边声音颤抖的哽咽道：
“以后就是咱爷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