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破左耳,就像木屋里杵着的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突兀至极。每一双眼睛都攫住他,旋即木屋里的空气开始有了波纹,似乎在警告他不准说错一个字。
身为初来乍到的木屋新人,破左耳自然不敢胡说八道,对于牛扒皮的脾气秉性着实了解不多,然而这一屋子的脖子,他不能不顾。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顺藤作答答:“是的,老爷。树子说的都是真的,绝无假话。”他知道只要自己跟着树子身后,有样学样,终究不会出大错,就像跟着田老头时依样画葫芦。就算错了,也不至于惹大麻烦,经验老者带新兵蛋子这种事情只会在暗夜钢军发生,皮革店绝对是个例外。
在进入木屋伺候小扒皮之前,田老头曾几次叮嘱他;如果碰见不懂不会的事情,只要细心观察别人是如何做的,模仿就可。就像两三岁大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们聪明,懂得凡事都和大人学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长成大人。你就把自己当作两三岁的小孩吧,野人也该学学如何做人了。不是为了成为人,而是学会在人堆堆里生存。拒绝人族的一切,并不会使你强大;一个真正强大的勇士必须知己知彼,你想战胜人族必须了解和学会人族的一切。
一阵浓郁香味滚了进来。
“管家,到底怎么回事?”牛扒皮转头,厉声质问跟随在后进门的管家。
少了阴阳作怪,就是一张平静不起波澜的脸。“老爷,今天又到了几批新货,用了不少人力。篝火宴会确实人手不足,我也是一时大意,急了心乱用人。在给他们送参加宴会衣服的时候,恰好看见他们闲着无事。我怕准备不足,于是急急忙忙中就使了他们。都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小公子的心疾。真是罪该万死,请老爷在晚宴后惩罚我吧。”管家的腰板挺得很直,看不出任何愧疚。“老爷要怎么惩罚,我绝无怨言。可这时候,只怕老爷邀请来参加篝火宴会的宾客们,也该到了。小公子已无恙,还望老爷让我戴罪立功。那些宾客都各有脾气,绝不是能轻慢之人。”
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不是歉意,倒像极了威胁。
“以后小公子屋里的人,无论如何你都不得使唤。今天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牛扒皮的怒意瞬间被压制。
“是的,老爷!”管家回答。
管家不是善健忘,却转眼便忘记,谁才是造成这幕的罪魁祸首?
“小东西们,若是小公子以后再掉一滴眼泪,我定让你们流尽最后一滴血。”牛扒皮俯身,恐吓从他黄黑的牙缝里挤出。
还未等他们俩张嘴,小公子借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说:“父亲曾答应过孩儿的,可否算数?”
“当然,傻瓜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将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牛扒皮皱起眉头。“你要天上的星星,为父一定摘下来给你当灯使。”
“不,是另外一句。”小扒皮随手抹了泪渍,一脸倔强,再次确定道,“父亲曾答应,伺候孩儿的人,除了孩儿以外,任何人都不得碰,包括父亲自己。此话可真?”
“你要多少人伺候你,父亲都愿意给。”
“不,我不需要很多人伺候,我只要他。可是你们赶他去林子,让恶狼吃掉他。孩儿亲眼所见,至今历历在目,噩梦连连。如今,我喜欢树子和破左耳伺候我,除了他们俩,我谁都不要。”
“孩子,这俩小东西不是他。”
“孩儿知道。父亲可要想好,究竟要孩儿好好活着,还是一死了之,随他去,好做伴。”
“孩儿,你可别吓父亲,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父亲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请父亲表态,从今以后,再无一人可为难树子和破左耳,否则就请父亲替我准备后事吧。”
“管家,听到没有!”牛扒皮脸色惨白,几乎哀求道,“孩子都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你可是我唯一的孩子,千万别做傻事呀。”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软弱无能的牛扒皮,比稀粥还软弱无力。
素日里,牛扒皮就是皮革店的野兽之王。无人敢对他俯视,每个人见到他都是低着头盯着脚趾头,仿佛可以找出第十一只那般仔细。诸如棚屋、柴火房那种脏乱腥臭之地,他更是鲜少踏入半步。更何况,他经常带着总管家进城谈生意,有时候一去一回就好几个月。整个皮革店全权做主之人就是那阴阳怪气、成天换脸的管家。头发编成齐整的数根小辫子,缠上绑着银色小铃铛的彩色绳子,活像一个巫师在四处作法。
不过每间隔一段时间,真就有巫师来小扒皮的木屋做法,为了驱除靠近小扒皮的恶灵野鬼。管家和巫师都戴着一张面具,只是各唱各的戏。
“父亲,破左耳和田老头的通行凭证,何时能办好?”小扒皮突然一问。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小扒皮又向牛扒皮提出新的要求,或许那口吻听起来更像是命令。他更是一头雾水,完全无法用近一年多来所学到的为人处事那套经验来思考。
据田老头所说,父亲和儿子理当是老幼有别,子对父亲应该是尊敬,不得忤逆其言才对。然而,这对肥猪父子看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超脱出田老头所说的常态。
“小公子,他们只是个东西。”管家出言提醒。“不配......”
“他们是我的奴隶。”小扒皮打断了管家的话。“难道我还没有资格护着他们吗?”
管家的嘴角抽搐了几下,那是极力抑制的扭曲表情。
当然,他完全无法猜透,眼前这个依旧白胖如萝卜的小扒皮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所谓人心隔肚皮,何况隔着一层猪皮。此刻,细细双眼中的固执宛若陌生初见之人,与之前所见所识的小扒皮完全判若两人。也许这就是田老头所指的人有好几张面具,何时戴上哪张,别人完全防不胜防。
“父亲!”小扒皮再次叫唤,圆圆拳头攥起,指头关节在大腿侧处来回摩擦。
“小公子,通行凭证不是一件小事。”低首玩弄辫子,管家的头被铃铛完全覆盖,以至于破左耳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小扒皮对管家的提醒充耳不闻,挪动身躯,上前直视牛扒皮。
那眼神破左耳熟悉极了。野林里但凡有点实力的动物,在面对敌人,与之对战的时候,通常就是这种充满了无所畏惧的眼神。这完全脱离了田老头所说的父子尊卑。
“孩子,对田老头那野人,有这个必要吗?”牛扒皮的小眼睛只剩下一条线了。
“虎毒不食子。这世界上至少还有正常的父子关系,孩儿甚是羡慕。”小扒皮说。
闻言,脸色骤变。“管家,听见小公子的话了吗?”牛扒皮的脖子根本无法后转,只是朝身后歪着嘴巴。
“是的,老爷。我会尽快办好。”管家的应答如泠泠之风在头顶打转。
“除了小树子和破左耳,其他人都可以滚了。”小扒皮旋即下逐客令。
“篝火宴会,孩儿你......”牛扒皮面有难色。
“该做的事情,孩儿一件都不会欠父亲。”小扒皮说。
“那就好那就好。”牛扒皮露出笑容,“那你好好......”
小扒皮还未等牛扒皮,已经由老奴的伺候着躺下,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
“好好休息。”牛扒皮的两颊抖动一下,挪着硕腿离开。
管家离去的步伐倒是轻快悠闲。
其余一干人等以极快的速度退出木屋,只留下他和树子,还有几个常在的家奴。
牛扒皮咬牙切齿、不得发作的窘迫模样像极了恼羞成怒的野猪,却憋着脾气装作若无其事,着实滑稽。
野林里一兽克一兽,人类里却是一人压一人。其实人兽是相同道理,只是兽类更加直接,不像人那么麻烦琐碎。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非得弯弯曲曲,来来回回好几次才能扯明白。
众人的身影已匿。
“管家没有为难你们吧!以后能离他远点,尽量别靠近。明着我还能保护你们,私下暗里你们还是谨慎为好。起来,给我更衣。”小扒皮张开双臂,却忽生不解。“树子,你早已获得通行凭证,为何不愿意做个自由人?”
“树子哪都不去,一辈子就伺候公子。”树子的眼神满溢真挚,从他手中接过衣服,忽视不见他眼中的讶异。
“你不是他。发起病来,我自己也控制不住。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小扒皮摇头叹息。
“树子心甘情愿。公子在哪,哪就是树子的家。”
“家?”小扒皮扭动脖子环视着木屋,“唉。破左耳,等你父亲和你获得通行凭证,就快快离去吧。天大地大,做野人都比呆在这里做人要舒心快意。”
“谢小公子。”破左耳双膝跪下,真心地磕头。
田老头口中念叨的通行凭证,他自然是从未见过,但光想象就能知道那东西的重要性。如果有这东西,他和田老头也不至于沦落在这里做牛做马,吃尽苦头。他开始感觉前所未有的困惑,因为眼前这个小扒皮犹如立身野林浓雾中,教人什么都看不清,就算看见了,也未必是真实之相。
如果人真的可以随意佩戴面具,那么自己现在所戴着的是哪张,田老头呢?他是否也戴着,戴的是那张面具,还会戴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