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革店已张灯结彩、烛火通明,犹如荒田野地里耀眼的硕大宝石,绽放出温暖之光,在天穹的下颚处被吞进了漆黑的夜幕中。
再过一会,就是皮革店每年最盛大的节日,一切已然就绪,看门狗都拉长脖子翘首以盼。篝火待令,准备随时开始反噬黑暗。
石砌墙外,在一剥落的低矮处,只见两人各扛着一个麻袋在肩上,两手成捆绳吃力地控制着袋子,直直往胸口下拽。
接着,黑影从灰白墙面上迅速掠过,当然无人察觉。
很显然,他们本应该更快,如果麻袋里的东西不是这么费力反抗的话。那袋中拳打脚踢,且时不时伴随着一阵阵呜呜呜声,即刻淹没在歌舞喧闹之中。
有谁会在乎荒地一墙之外,正进行着不为人知的秘事呢?
就在破左耳想翻墙多管闲事时,不远处一阵吟唱恰好传来。
“残壶装糙酒真醉,笑脸带珠泪假愁。”田老头却从身后冒了出来,气喘吁吁提着一残壶,灯光洒落在酒水之上粼粼摇曳。“破墙生荒垛凄凉,黄土盖金屋成囚。”
隔着几臂远,田老头抬起头,盯着他直晃脑袋,随即举起食指点着他。转眼,飞步来到他的前方,倦容如面具贴在经验老者的五官上,近乎坠落。
“臭小子,你猫这做什么?”伸出脖子,田老头咕哝道,“莫非隔壁有男女交战,在哪呢?老子怎么啥也没有瞅见......”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许是做贼心虚,那两人并没有听见田老头的来声。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罢,田老头连忙爬上墙垛四处张望。
一番寻觅,毫无所获后才悻悻跳下,拍着他的肩膀抱怨道。“老子是老男人,你是小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统统都是男人。阴曹地府哪来的女人哪,有也是关了起来,不知道在第几层。真是想死温柔乡啦,看母猪的影子都觉得前凸后翘。这破酒喝起来,如荆棘刺喉,下肚子就像喝水一样不解恨。大粗老爷们酿的酒,岂能和酒娘相提并论吗?这人世间,若是没有女人啊,就真的睁眼黑咯。”
他只是原地不动,任凭群风肆意,心里囤积了无数咒骂。
抱怨殆尽,田老头又啜饮了一口,呸呸呸吐在土堆上,一脸苦笑。“糙酒不烈难解苦,越喝越清醒,还不如水饱阿。”
几日未见,田老头四肢消瘦、颧骨突出,多添几分沧桑。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愈发凹陷,像是又抠了一块,近乎见骨。本该束起的头发披散在背上,随意用野草扎于脑后。胡渣已经在脸庞上扎根、蓬勃生长,鹰一般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神采,仿佛断了翅膀的黑鹰自怨自艾。
暗夜钢军之士,已然是个故事,永远埋葬在竹海。
“做东西”的日子他记忆犹新,田老头已经算是“东西”之中最富裕之人,可依然躲不过。棚屋简直就是个榨汁笼,无论高矮胖瘦,一旦被罩住,必然血尽肉干,犹如能走能跑的干尸一般。
“你又给了马三什么好处?”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田老头身上除了可以勉强御寒的衣服之外,没见到多余的兜袋能藏下宝贝。
问题一样,答案永远也一样。“你管得着吗?”田老头抹了抹嘴。
尽管如此,凭借一张臭嘴,经验老者还残余一点本领,总有办法从吝啬的马三那,三不五时哄骗些吃吃喝喝。有时也会是一些可暖夜的干燥枯草,或泛着臭味的被褥;有时是掺水的破酒或是下脚料。棚屋里的物价比城里头贵,这是经验老者发自肺腑的无奈。
跳下墙跺,田老头朝他大摇大摆走来,从猎户那借来的那套衣服早已面目全非。外衣如柳絮飘荡在行走时,大脚趾冒出来和破左耳直打招呼。
“臭小子,你什么表情?”田老头左右活动着脖子,嘎嘎作响,随后爬到他身旁的土跺。
他盯着不知道从什么何处翻出来的酒壶,锈迹斑斑,可见绿色苔藓攀附。壶口至酒壶的肩膀缺了一大块,分明是锋利的刀剑所为。“哪捡来的?”
“捡来?”田老头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捡破烂的,何况野林郊外岂能留有这等好物等着老子?”
“狗屎运。”
田老头惊呼,蹭得站起来俯视他,摆手摇头回答。“狗屎运,这东西在老子没断奶的时候就断了。”尔后,老腰一折,落地而坐。“马三给的。”
意外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毫无惊喜。“又贪婪又吝啬,马三很快就可以富可敌国了。”他说。
“马三要是听了这话,一准乐成一朵花。”
“到时候,你就有美器盛酒,再也不必用这破酒壶。”他想起木屋里的酒器,心头滋味复杂,难以言表。
鹰眼竖起,田老头有感而发:“单轮这方面,比较有天赋还是你的好个兄弟树子哪,马三不过是小打小闹,始终难成有钱人。反正这辈子,老子的口袋永远都比脸干净。”
经验老者特有的神情在夜色里,沉着如岩石,令人难以反驳。
“树子和我一般大。”他皱起眉头,怀疑地望着丑脸,破酒竟也能醉。“今天的酒,马三慈悲,掺水太少。”人的胃是多么健康的器官,转眼,就忘记了酒的纯度,或许有天,河水都能教人烂醉如泥。
田老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炉火暖心,恰似慈父。而他,有点晕。
“臭小子,这皮革店里只有你才是个真正的孩子。”随即,摇晃了几下酒壶,田老头面色一沉,笑容消匿。“生存的世界里,没有大人和孩子,只有想活下去的性命。”
说罢,田老头眺望滚滚夜色深处,一个悠长的叹息穿越黑暗,不知在感伤什么。“有这东西装酒,老子知足感恩,马三又不住木屋。臭小子,你最近有点飘飘然。木屋虽好,却不是每个人都是小公子。木屋里的一切,都需要交换,和赌博一个样。”
马三从来只负责从酒坛中倒出浑浊的米酒,至于田老头用什么装,那就不关他的事情。很多奴隶忍受不了嘴馋,倾囊而出就为了换取一壶热酒。然而,事前并未准备好装酒器具,只好用嘴巴接上一两口,又或双手并拢接着,剩下的全部喂了湿地。但田老头的一番话教他费解。
或许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田老头指着篝火方向,为他解惑。“这人世间里的一切,都在交换中进行。人和人关系的本质就是交换,这和集市上的买卖没不同。交换的实质是对等,对等的真相是势均力敌。何谓势均力敌,简单说就是实力相当、物有所值。棚屋里的人命之所以不值钱,是因为他们除了这条性命之外,并没有多余的筹码。马三擅剥皮,于是得到了奴头的位置。倘若他不擅长,今日还不如碰棚屋里的其他伙计,因为他连台子都够不着。牛扒皮不会留下一个浪费粮食的侏儒。”
比起其他人,田老头无疑是只老狐狸。“那我呢?”他掏出了口袋。“我什么都没有。”
田老头按着他的肩膀,目光似火苗。“目光短浅,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何况,你绝不是嗜钱如命之徒。”随即,将他的口袋塞了回去。
“金子和火一个颜色。”他曾听树子绘声绘色描述过,那如痴如醉的表情绝对不可能骗人。“那剑呢?”
田老头若有所思,神情却依然肃穆。“七子之剑,色同星辰,月光锤炼,气如阴寒。”
好奇心再度被勾引,令人无限遐想。黑暗里,他的眼前赫然耸立着七子之剑,身用冰晶雕刻,宽大不过手掌,长短有一手臂。熠熠之光撕裂黑暗,柄柄铿锵,铮铮钢骨似勇士问天。
想象着剑在手中,金子不过就是脚底下的一粒豆子,毫不起眼。“真有?”他一边嘟囔,一边伸出探指触目黑暗中的剑身,然而,那些剑如光移转。倏地,就往前跑,随即屹立在黑暗腹中,等待他追随。
“老子谎话连篇,匡人无数,然而此事,绝不虚言。若是一个字作假,那老子此生再无真话。”兴许是怕他不够相信,田老头伸指对天起誓。“以母之名,诸神见证。”
母亲在田老头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任何神,这点破左耳确定无疑。尽管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一无所知。可像田老头,一个滥情且无情的男人会将她放在一个绝对的位置上,根本不是血缘这么简单。女人?有何特殊,可以媲美诸神。田老头常说。
刚刚死灰复燃的经验老者形象,立即融化成雾气,随夜色流逝。“臭小子,你心中有剑,金子不过是点缀。”田老头又颓废成一个拉里邋遢的老头。“臭小子,你不是树子,别捡了芝麻掉了西瓜。”
这转眼之间,能置换角色的本事,野林无几人。明明是一身衣物,田老头就有能耐让他瞧出究竟是经验老者还是田老头。非得说,有何异样?或许就是鹰眼竖起,一身决然,宛如初见时,马背上一脸的肃杀,令阴寒胆怯不前。偶有一次,趁着田老头熟悉之际,他检查过鹰眼,不过就是一个疙瘩凹迹,然而,野人的直觉从来不匡心。他坚信在伤疤之下,一定有他还未发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