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乐器犹如得了狂犬病,对耳膜发起一轮又一轮进攻。
“这是第二遍吧。”树子的嘴角扬起的笑意挂在颧骨上。
“解开。”管家命令道,眼神打量着破左耳,似笑非笑。“小天真,你可别学坏了,要不就枉费田老头的一番用心良苦。”随即横扫一眼树子,“皮革店毕竟还是卖皮革的,轮不上畜生作威作福。”
获得松绑之后,他紧忙对着窗口缝隙换气,全然未领悟管家离去时留下的旋外之音,回头看着树子,满脸懵懂。突如其来的变化,实在不是他一时之间可以立即理解。倒是树子的白脸中毒似的,泛着阵阵青光,笑容却还屹立在面颊上。
适才,明明针锋相对,怒目相瞪,非杀了对方不可的人,眨眼性情一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树子将笑扯得更恣意,堆满了整张脸,说不出的诡异从他的喉咙里钻出来,化作哈哈大笑。
“走着瞧,阴阳人,我比你年轻。”树子对着管家离去的方向发誓。
霎那,他产生了一种更为诡异的错觉,仿佛管家才是前来搭救他们性命的善人勇士,而树子和他是被救对象。管家完全可以一如既往,像对付任何一个奴隶或东西那样,饿死冷死他们。可管家却没有这么做,竟然言听计从放了他们俩。在树子拉着他离开柴火屋的时候,躲在暗处的管家甚至都没有出声威胁。
关于管家的一切,皆从树子口中听闻,那可是杀人不用刀的恶魔啊。比起奴头,管家简直就是没有人性。当然这也是道听途说,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田老头说过;最恶之人并非是眼睛随便可以看见的。眼睛只是用来看见,并不负责验证所看见的一切。
难道这所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畏惧牛扒皮?因为牛扒皮怕小公子发脾气,树子最大的自信皆来于此。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丝额外的念头,尚未成型。
朝篝火宴会方向,他们大概走了十几步远。
一阵尖锐声音从他耳畔掠过,犹如荆棘长条从狭窄细长的管子里硬生生扯出,树子歇斯底里地冲天发誓。“终有一天,我要撕烂你的脸,取而代之。我才是皮革店唯一的管家。”
疑惑缠绕在心坎上,如蛇吐信子。“他为什么不杀我们?”破左耳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疙瘩。树子的声音刺耳闹心,像极了他把野鸡脖子拉长时所发出的尖叫。
树子碎了一口唾沫,扬手臂,拽着袖子将脸颊上的泥猛擦几下。“除非他是皮革店老板,否则也不过是看人脸色而活的老怪物,和我们没有区别。你看看他的打扮,头发上还绑着小铃铛,走起路来铃铃作响,生怕别人不知道老怪物已出现。这就是他的目的,为了让所有人在未见着他的时候,只闻铃铛声就知道他来了,于是赶紧准备好谦卑臣服的模样迎接他。呸呸呸。有一天,一定会有一天,他再也不敢叫我马驹。”树子发誓,双眼发出野人无法解读的眼神,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发亮。
“管家不是马三。”他如实说出自己的感觉。“不好对付。”这来自他的直觉,和决斗经验无关。
“哼,马三的确没有他难对付。”树子的眼睛放出恶光。“记住了,马三那种小人好歹还是个人,管家却是不折不扣的老怪物,你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不过,走着瞧。树爷爷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有的是时间,就算是苦熬,他还能长命百岁不成。”
闻言,破左耳望向树子,一条绳索从黑暗里爬上了他的背脊,绕过肩膀,在脖子上了缠了一圈,缓缓勒紧。
归来路上,远远就望见在木屋前来回踱步的老奴,像个陀螺直打转。
“两位爷爷,你们真是让小人们好一顿找哪。木屋都乱成一锅粥了,小公子正闹着脾气。两位大爷,赶紧跑吧。等下公子要是发起病来,真有个好歹,恐怕大家都得陪葬哪。”前方一气喘吁吁的老奴狂风冲到他们跟前,扑腾就跪在他们面前,双目噙泪,一口气倒出了要说的话。“两位爷爷,你们要是再这样没交代地消失,里头的小祖宗真会扭断我们这一屋子奴才的脖子。两位行行好,以后要是去哪,也留个一句半句的。”
“快,”树子脸色骤变,拉起他拔腿就跑。“小公子真急了。”
如风飞掠,他们直入木屋。
“小公子,请你更衣吧。”
“小公子,莫要着急。”
“小公子,要不你打我们骂我们吧,千万不要气坏自己身子。”
.......
木屋外的破左耳先听到,远远便望见伺候小扒皮的家奴跪了一地,不断哀求着。
好奇心如笋破土,他迫不及待想打探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连管家这样的厉害人物都畏惧于此,甚至不敢为难出言不逊的他们。或许真如树子断言:小公子是谁,那是皮革店的天。想必,树子也是料定管家有所顾忌,断然不敢下黑手杀了他们,才嚣张无畏。自然不是管家气势衰弱或年迈慈祥之顾,而是因为谁都怕天坍塌下来。
刚跨步踏进门槛,就听见跪在地上的家奴,咚咚磕头哀求。
一家奴先见到他们,立即哭嚎了起来:“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回来了。小公子,他们回来了,没有死,还活着,还活着。”
于是满屋子的家奴都不约而同朝他们望去,眼里充满感激,仿佛是他们是老天爷派来的天兵天将。
“小公子,你看看哪,他们还活着。”
小扒皮痴痴呆呆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目光空洞、满脸泪痕。闻声还是一动不动,就如雕像一样,只是簌簌泪下,神情如浓雾中的远山般哀伤。
“小公子,他们就站在这里,你看一眼。”老奴轻轻摇晃着小扒皮。
这场面,他是破天荒地,头一回见到。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理解,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树子竟成了如此重要的人物。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膛里破土而出,就如一块石头上抽出了一片嫩芽。他不想去琢磨,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
树子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走至小扒皮的跟前。
半蹲了下来,抱着树一般的小腿,树子轻声叫唤着:“小公子,我们回来了。你看看我呀,我是树子。你看看他,是新来的,伺候你不久的破左耳。”
小扒皮还是呆滞,犹如灵魂被恶鬼吃掉似的,毫无反应。
“小公子,我......我我是破......破破破左耳。”他学着树子叫唤。
“小公子,树子没有被恶狼吃掉,破左耳也没有。你看看,这是树子的手树子的腿,那是破左耳的手破左耳的脚,都在这里呢,好好地长在身上,一样也不少。以后,我们还可以天天陪小公子玩骑马,哪里都不去。”
如此反复叫唤,许久之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生气。“真的吗?”小扒皮缓缓开口问道。“你当真不是鬼魂?”
“真的,当然是真的。树子和破左耳会一直陪着小公子玩游戏,以后哪里都不去了。”树子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你捏捏树子的脸皮,热腾腾的。”说罢,他便抓起小扒皮的手上脸。
像个木头桩子杵了好一会儿,双腿开始麻痹,趁着换腿的功夫,总得说些什么。“恩,真的,我们活着。”他立即附和。
“你们真的活着?”小扒皮终于开了嘴。
“活着,都活着。”树子应答,泪水夺眶而出,“树子再也不会丢下小公子。”
“真的?”小扒皮就像嗷嗷待哺,亟需奶水的小狗崽。
“树子指天发誓。”树子伸出手对天起誓,“小公子活着,树子活着;小公子去哪,树子就去哪。”
啊——小扒皮听了保证,却嚎啕大哭,就像死了娘似的。随即,双臂抬起,一把他们拥入怀中,生怕宝贝溜走。“不准死,得活着。无论如何,你们必须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们都得活下去。”
“怎么伺候小公子的,我非扒了你们的皮做灯笼不可!”一道严厉的声音破门而入,地板开始颤抖。
牛扒皮及时出现了,满脸怒火,杀气腾腾。
他仿佛看到了凶狠的母狗保护小狗的模样。
“小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抵罪。”牛扒皮的小眼睛如刀刃锋利。“小东西,你们到底死哪去了,让小公子都急成这副模样?临死前,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实话。最好说实话,谎言保不住你们的脖子。”两团肥肉随着他的拷问而迅速摆动。
“老爷,是管家看小公子在休息,准备篝火宴会的人手不够,于是就让我们帮忙搭个手。都是树子的错,不应该离开小公子寸步。”树子跪在地板上,额头紧贴在地,始终不敢抬头,而其他奴隶上身几乎贴在地上,浑身颤抖如风中,冷汗滴滴答答。
“当真如此?”牛扒皮问破左耳。“另一个东西,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