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马向东开拨两日,期间又休整了四五次,方才于二月初十早上抵达山东巨野县地界。
该县属济宁州辖制,距兖州府尚余半日行程。
天公又不作美,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已经算不清是今年第几场雪了。
“王爷,我等已经连轴赶路数百里,就算士卒们受得了,马也顶不住了。
“可否就地修整造饭,待稍事恢复再行赶路?”
风雪呼啸声中,冯千户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
“冯千户所言甚是,这一路跋山涉水,士卒确实疲敝至极,不过......”
朱由崧推开窗户,故意顿了顿才开口道,“此事当禀明潞王叔,由他定夺。”
冯千户马上拱手回话:
“回王爷的话,刚刚禀告过潞王了,潞王爷说全凭福王殿下裁度。”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附近寻个稳便的地方修整一会儿吧。”
“得令,这儿小的非常熟悉,再行四五里就有一个驿站,咱们就到那儿休息吧。”
朱由崧应了一声,随即重重地关上了窗。
心中暗自摇头,潞王这老狐狸太奸诈了。
南下登基,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玩起糊弄领导的手段了。
给领导递上只有一个选项的问题,既让领导满足了操纵权势的快感,又不误自己的事。
若是一般人也就傻乎乎的以为自己是大王了,可熟读史书的朱由崧又怎会不明白,潞王没有将宝全压在自己身上,冯千户也没有真的就听自己调遣。
朱由崧摩挲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眼中划过一丝税利,看来得找个机会让潞王停止这种无聊的政治游戏。
休整的号令甫传三军,原本精神萎顿的士卒们强提着最后一丝力气,抽着身下的马朝前狂奔。
不到一刻钟,车队便停在了驿站之前。
朱由崧刚跳下了马车,便看到刘五已在雪中垂手肃立了。
“王爷,潞王领着前队已经烧起了早饭,小的引您前去。”
刘五撑开一把伞,笑着将朱由崧护了起来。
朱由崧跟常应俊摆了摆手,提着衣襟,踏着尺深的大雪艰难地朝着驿站走去。
士卒们往来繁忙,抢占着有利屋舍,但当看到刘五举着的伞时,便赶忙停止手中的活计,驻足让路在一旁。
“爷,驿站就在此处了,您这边请。”
朱由崧艰难地走到驿站门口,一抬头,竟看到牌坊上吊着一具干瘪瘦小的尸体,在寒风中像是枯草一般摇曳。
几名士卒正在缘墙而上,朝着牌坊慢慢爬去。
刘五抬头解释道:
“估摸着是流民冲破了驿所,吊死了老迈的驿丞,杀了马匹冲饥。
“驿卒也不知道去哪了。
“潞王爷心善,看不得这个。
“待他们将驿丞尸首拿下后,会给他找个好去处的。”
朱由崧眉头紧皱,往里走了两步,果真看到驿马骸骨夹着冰雪围着石槽堆成小山。
槽底大把大把的马鬃凝固在紫黑血冰之中,显是死去很久了。
“哎,贤侄快来,一路急着赶路,冰锅冷灶的。
“本王叫他们现宰了几匹马,如今肉已熟了。”
朱常淓盘腿坐在驿站破败的大堂内,面前的一口大铜锅正冒着白气,看到朱由崧进来时,连忙招呼着他前来享用。
“那人是?”朱由崧只瞄了一眼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大锅,随后便被院中雪地上跪着的一名少年吸引了注意。
少年衣衫单薄,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朱由崧走到他面前,仔细瞧去。
少年鼻青脸肿,涕泗横流,正呜呜地哭着,显是刚被士卒暴揍了一顿。
冯千户放下手中抱着的柴火,走过来冷哼一声,给朱由崧解释道:
“这厮惦记起王爷的马肉了,被卑职率人抓住尚不承认,待赏了几个脆的,才道出实情。”
朱由崧默然不语,没有给冯千户回话,只是驻足静静地看着眼前抽泣的少年。
“你怀中那是什么?”冯千户似是看到了什么,大喝一声,掰开了少年捂着前胸的手。
一小截马肠掉在了朱由崧脚边。
“贼骨头,还敢说自己没偷?”冯千户提起手中的鞭子朝着少年劈去。
这一鞭终究是打空了,那少年身旁三寸的雪地结结实实吃住了这一鞭。
冯千户想象中的王爷夺鞭救民情景不但没有出现,甚至连出声制止都不曾有。
他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朱由崧,手中提着鞭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朱由崧声音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千户:
“既然证据确凿,按大明律法,偷藩王东西,该当何罪?”
“杖他一百?”冯千户嗫嚅地说道。
朱由崧点了点头,盯着冯千户不语,意思分明是你怎么还不动手。
冯千户瞄了朱由崧一眼,王爷身上的青锦直裰沾满泥泞,大雪染白了他的发丝。
看起来似乎少了几许贵气,但是眼神中透漏出的光芒如同利箭一般,让自己无法直视。
冯千户竟莫名地有些发怵,这怎么和潞王跟自己商量的不太一样。
就偷了一截马肠,就要把人家往死地整,活阎王都没这么狠。
朱常淓看到冯千户不住地跟自己使眼色,这才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走出屋来劝道:
“贤侄言之有理,按律是该把他打一百大板。
“但看在叔叔念佛,看不得人受罪的薄面上,还是把他放了吧。
“毕竟还是个小孩,不太懂事。”
朱由崧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潞王,轻声道:
“既然叔叔如此说了,那就罢了。
“常言道,送佛送西天。
“冯千户给他块马肉让他走吧。
“不过,下不为例。”
朱常淓提了提衣袖,笑着说道:
“对对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冯千户赶忙用铁勺捞了一块马肉,也不嫌烫,在手里来回拨拉了几下,才塞给了少年:
“还不谢贵人大德,拿着东西滚吧。”
少年磕了几个头,脖子一伸将地上半生不熟的马肠吞进了肚子,这才连滚带爬的跑出了驿站。
朱由崧一看到跪在院中的少年,便知道这又是朱常淓给自己表现的机会。
他何尝不想递块儿马肉给这少年。
正如他何尝不想让天下万民有粮可食,有衣可穿。
可这个世道想要恢复社稷,就不能只想着沽名钓誉。
不能等着让手下人摸清自己的性子,然后通过各种机会给自己递功德。
不能做一个满嘴仁义道德而与国与民无益的宋襄公。
潞王将下不为例说了几遍,显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朱由崧使劲撕咬了一大口马肉,咽入了肚中......
大雪将驿站周围的房屋装点成了白色,这个不知名的小庄子也弥漫着一股说不上的悲哀气息。
放在平常年景,此时是准备农具、起垄作畦的好时节,庄子里应该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是自从万历末年开始,三五年中都没有一个好年成。
眼下已经七九,皑皑大雪却下的正起劲。
鲁西南好似刚进正月一般,这叫田地里还能生出什么粮食。
饭饱之后,朱常淓张罗着要赈济灾民,便唤来管家刘五,让他把包裹里的菜饼、面粉拨出来一些,又让冯千户派队兵卒看看这个荒庄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朱由崧和常应俊也闲不住,在驿站周围转悠了起来。
二人走出半里,看到一个残破不堪的小院,院子没了门槛,显是无人居住。
“爷您看,这是个祠堂,咱们去看看里面怎么样。”
常应俊皱着眉头,使劲推开祠堂的大门,朝着里面望了几下,这才走了进去。
朱由崧刚迈进大门,尚未来得及察看院内情况,便听得前面开路的常应俊传来一声大吼:“您留神,雪底下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