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二月初八,丑时七刻。
朱常淓身着黑色吞头大袄,在王府大厅中吩咐道:
“时候差不多了,冯千户,你的人马都到齐了吗?”
身穿一身黑色重铠的冯千户拱手道:
“回禀王爷,都已在府外候着了,一切就绪!”
“好,诸位,按照计划,走吧!”
潞王府门口火把攒动,十数辆马车排成了一条长龙。
马车前后围拢着两百余名整装待发的骑兵。
不少战士身旁还有一匹备用的战马。
将士们大多面带凄容,神情悲戚。
饶是底层的士卒,在看到潞王将金银运往南方之时,都知道这是要弃城而逃了。
一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尘埃。
登上马车之前,朱由崧回头望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卫辉府城,沉声道:
“希望闯军来了能善待城中百姓。”
常应俊安慰他道:
“爷,您就放心吧。
“我近日听得一首民谣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闯军只拷打大户,不为难百姓。”
朱由崧轻笑一声,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便在常应俊的搀扶上登上了马车,又接过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的衣物和傅石的那副书法。
这辆马车是平日里朱常淓出行所用,本来极尽奢华。
但是此番出行,实在不宜张扬。
潞王便在朱由崧的建议下,令人拆掉了马车上御赐的金铃,又卸下了绣着金蟒的宝蓝色帷帛,甚至使大力气抠掉了轮毂上镶嵌着的绿色松石。
此时若不细看,倒也看不出与寻常马车的差异。
朱常淓发号施令结束,便飞快地挪着步子,在刘五的搀扶下,坐上了前面的马车。
接着他撩起窗帘,朝着在一旁骑马护卫的冯千户轻轻一挥手,随即缩回轿厢,闭目养神了起来。
冯千户会意,高喊一声:“出发!”
一片马儿嘶叫声与甲片碰撞声中,两百余人的队伍在这风雪之夜开拔,出城之时,惊得几声寒鸦悲鸣。
常应俊是个憨直汉子,并没觉得此番出奔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跟随这大队人马整装出城,看着百余人的队伍颇为肃穆,是他平生没见过的场景,反倒感到颇为激动。
他回头对着轿子里的朱由崧道:
“主子,要我说。
“这潞王爷手上的兵还真不少呢。
“在这儿有小三百个,昨晚护送船队的至少有七八百个,可谓是兵多将广呐。”
朱由崧将前帘撩开了一个口子,缓缓道:
“如果我所记不错,潞王叔确实是当前大明诸藩中,掌握兵力最多的。”
有明一朝,藩王亲卫数量总体成下降态势。
洪武时,秦、晋、燕等戍边强藩可达万余人。
经建文削藩、永乐靖难之后,诸藩的实力便大打折扣,亲卫也大幅减少。
成化年间,对藩王护卫增添定制,新封藩王大体上有一千七百人的护卫。
之后嘉靖入继大统,本身就是藩王出身,深知千余人的藩王卫队仍然太多,不但难于管理,其开销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便带头给自己儿子景王只调拨了七百名护卫,其他王爷就更加不敢僭越。
直到万历时,由于过于宠溺弟弟潞王朱翊镠,便又将护卫数提升到了一千六百人。
事事都要跟潞藩比较的朱常洵,自然也同叔叔一样有着一千六百人的超级亲卫团。
只可惜福王父子先丢洛阳,后弃怀庆,一个都没给朱由崧留下来。
潞府当前的士卒约有小两千人,但其中真正有完整甲胄,能上阵杀敌的不过两百余人。
剩下的千余名士卒,要说他们完全没有战斗力吧,都站一块还挺唬人。
但要说有战斗力吧,朱常淓自己都不信。
于是在下完棋后,便连夜派遣这些士卒护卫着载满珍品的大趸船先走一步。
潞王本人则领着家属在精兵的护送下走陆路南下。
这便是老江湖的手段了,讲究一个人财分离,不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朱由崧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潞王居然搞来了这么多战马,要是让京城中那位爷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成化到嘉靖年间,朝廷会给藩王拨一百匹马,供其驱使。
万历之后,朝廷已无马可拨。
朱常淓的这队骑兵,全是背地里七拼八凑,偷摸着买的。
常应俊路上好奇得很,奇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加上马车颠簸不停。
朱由崧是毫无睡意,索性振作精神,在脑中仔细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出了河南卫辉府,向南和向东均有黄河流过,从何处渡河便成为下一步至关重要的抉择。
向南走是延津古渡口,三国时袁曹对垒,曹操谋士荀攸献上声东击西之计。
曹军便走的延津佯攻袁军,实则暗遣张辽、关羽突袭白马,最终阵斩颜良,解白马之围。
经延津一路向南渡河路程最近,但是渡过黄河之后便是战云密布的开封府。
这里方圆三四百里都是闯军的势力范围,从此地大摇大摆南撤未免太过鲁莽。
因此,朱由崧临行前与朱常淓商议,二人共同决定出卫辉府南门,向东南行进,经胙城、长垣、曹州、巨野,于济宁顺运河一路南下。
除了安全的考量意外,朱由崧还藏有一点私心,济宁离兖州府城咫尺之遥。
能把封在兖州的鲁王朱以海捎带着一起南下,那就更好了。
(明河南山东行政图,万历十年(1582))
朱以海便是历史上南明三帝一监中的鲁监国。
他本来是没有机会当上鲁王的,只因两年前清军入关,兖州城破,鲁藩差点死绝了,这才轮到了他。
但悲催的是,礼部拟定的承袭日期是四月初四。
到了三月中旬,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使节前脚刚出了城,李自成就杀进顺天了。
也就是说,朱以海连袭封典礼都省了,是个口头王爷。
此人在明末宗室中是出了名的能折腾,后半生充满了革命主义色彩。
与隆武斗,与清军斗,与郑家斗,与番薯斗,总之是不死不休。
要是南下不带上这位爷,以后指不定会在北方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知道鲁王从全家身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没?”朱由崧眉头微皱,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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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监国鲁王圹志》:
“山东抚臣奏闻,王以第六庶子,母王氏所生,授镇国将军,部覆应继王位。
“于崇祯十七年四月初四日册封为鲁王。
“方三月初旬,使臣持节甫出都而京师旋告陷矣,东省驿骚,王遂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