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朱由崧一个踉跄踩进了雪坑,锦靴陷到膝弯处,狐裘领口簌簌落满冰碴。
他顾不上衣衫上的冰雪,他连忙朝着常应俊拨开的地方看去。
“爷呀,这,这里埋着死人!”
常应俊用锥子拨开积雪,神色骇然地指着地下的尸骨,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
看到缠绕在一起的人骨,朱由崧倒是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心中难免堵得慌。
没有恐惧是因为前世经常跟文博院的兄弟去考古现场,这种场景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文博院殷院长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骨头有什么可怕的,有价值的骨头那也是文物!
堵得慌是因为面前的这几具尸骨看起来年岁并不大,应该是饿死的少年饥民。
那些在几百年后看起来不过跟瓶瓶罐罐相同,甚至被一些学者认为史料价值还不如瓶瓶罐罐的尸骨,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朱由崧叹了口气,轻抚着常应俊的肩膀劝慰道:
“常贤弟莫惊,不过是几具骨头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这雪底下埋着的不止一具。”常应俊脸色难看,用锥子指着白骨隔壁的积雪颤声道。
“不用这么紧张。”朱由崧拿过了常应俊手中的锥子,缓缓地拨着骨头旁边的积雪。
随着层层积雪被拨开,寒风忽然带来了一丝腐臭。
常应俊打眼瞧去,猛然瞥见雪堆里半张青紫人脸,不禁握着口鼻尖声叫道:
“爷,您把什么挖出来了!”
朱由崧放轻了手中的动作,眉头紧皱地盯着眼前的这两具尚未白骨化的尸体。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蜷缩在牛车轱辘旁,右手攥着半块观音土。
少年旁边则是满头白发的一个老妇,她的左手有三根指头扣进了少年的喉咙。
满头白发的脑袋却撞在了轱辘上,脑浆和血水结成的冰块与轱辘融为了一体。
“小伙是吃观音土胀死的,祖母没把他救过来,也撞死在了轱辘上。”
朱由崧的睫毛颤抖了起来,饶是已经见识过不少明末惨剧的他,眼中也不知何时已经涌出了几滴泪水。
他抬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心中感怀无限:“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在这大明末世的茫茫大雪之中,究竟还要发生多少这样的惨剧?
“爷,咱们去看看里面怎么样。”
常应俊实在是受不了尸体**的味道,皱着眉头,使劲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内的香案已经破败不堪,祭台上落满了灰尘,香炉早已干涸。
四周墙壁斑驳,墙上的字画几乎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被水渍严重侵蚀。
原本供奉东岳大帝的神像早已不见,留下的只有一个破旧的神龛。
几根腐朽的柱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朱由崧退了一步,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些褪色的匾额上:
“时局变动,连神祠都难以保全,百姓疾苦更不待言。”
常应俊默默点头,沉声道:“乱世百姓不如狗啊!”
朱由崧心中不禁痛惜,默不作声地踱步到墙角,看到一幅已经褪色的匾额,上面依稀可见四个字:
“金阙玉京”。
“爷,这里没什么了,咱们走吧。”
常应俊对着消失的毫无踪迹的东岳大帝像鞠了几个躬,搓了搓手准备离去。
“等会儿,你听,殿内好像有人?”
朱由崧忽然听到细微响动,两人对视一眼,常应俊赶忙抢上前,循声拨开殿后堆着的乱草,竟见个老妇蜷在墙根角落。
她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孩,凑近才看清襁褓里塞满麦草,婴孩紫黑的小脸早已冻成冰坨。
老妇从草堆里爬了出来,浑浊的眼珠转向常应俊手中吃剩下的半张菜饼,将婴儿递给了他:
“老爷行行好...换给老婆子半碗观音土?
“要不是如今闹饥荒,连菜人都换不来了。
“老妇也不会只要大人半碗观音土。
“您拿回去,卷煎饼吃......还能熬汤,能熬七八天嘞。”
朱由崧紧皱眉头:
“常贤弟,给她块菜饼吧。”
常应俊看了眼自己手中嚼了一半的菜饼,递给了老妇:
“我吃剩的,你莫要嫌弃,拿着吃吧。”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老妇胡乱磕了几个头,拿起半块菜饼边往嘴里塞,边往门外走。
“将孩子留下。”
朱由崧踢了一下桌子,沉声道:
“有人在村口的驿站赈济灾民,去吃口饱饭吧。”
老妇心有不甘心,干着嗓子哭喊了几声宝贝孙儿,便将尸体放在了地上,蜷着身子,快步跑了出去。
“王爷,你要这玩意作甚?”
常应俊皱着眉头,用脚轻轻地拨弄了地上的尸块。
朱由崧白了他一眼:
“还能作甚?将他带回驿站着人埋了。
“要不然那老妇还是要拿这跟人换食。”
两人回到驿站处,刘五迎上前来说,大队人马休息的这段时间里,约摸着有十多个村民前来领救济粮食,估计也就是这村里所有人了。
朱由崧抬眼看去,驿站内大铜锅边尚聚着两名孩童,正喝着锅内的最后一点肉汤。
“常壮士,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朱常淓揉了揉眼睛,盯着常应俊手中的死婴看了半晌,却还是没有看清楚。
常应俊走到跟前直眨眼睛,右手将死婴提到朱常淓眼前,左手在嘴边一拢,一字一句地小声回答道:
“王爷您看,这是死婴,福王让我找人埋了它!”
朱常淓没等他说完便尖声叫道:
“冯朝开,你还没听见吗?
“赶紧把那玩意给孤埋了!”
冯千户苦笑一声,接过了常应俊手中的死婴,交给了手下的几名士卒。
朱常淓手中的佛珠转了又转,“阿弥陀佛”说了三五百遍,总算心满意足。
“王爷,已经休整好了,咱们出发吧。”
冯千户学乖了,这次只在朱常淓耳边低语。
大队人马缓缓开出驿镇,大雪早已停了。
朱由崧和朱常淓双双弃乘马车,各自骑上宝驹,并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