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滋阳县，鲁安王陵。
卯时初刻，天光还未大亮，王陵边的草庐中烟火缭绕，正中的一张大桌上供奉着几个被擦得锃亮的牌位。
鲁王朱以海跪在一个蒲团上，手中捏着一把香，咬着牙低声道：
“二哥、四哥、五哥、大侄子、孩他娘、桢儿、椹儿，兖州府的百姓。
“血海深仇，以海不敢忘也不能忘，此生此世，我誓与鞑子不共戴天。”
两年前，清军入塞，千里突进直抵兖州府，竟然无人能当，不久兖州城破。
清军入城之后，铁骑横行，哀鸿遍野，百姓死难无数。
鲁王正妃、长子、三子和几位兄长亦于此役殉国，这样的凄惨场景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朱以海脑中上演。
低头默语良久之后，朱以海这才缓缓起身将香插在了香炉里。
他几个月来身着斩衰，只吃豆腐青菜，此刻双眼肿胀，含着血泪。
整个人看起来形如枯槁，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
祭拜结束后，朱以海站起身来，掀起草帘走出屋外。
门口立着一个管家样貌的中年汉子，似乎等候已久。
这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交到朱以海手中，便默默告退，飞身上马，向西疾驰去了。
朱以海接过字条，展开一看，上写着短短几行字：
“士卒集结任城，舟师建毕，南阳湖四，独山湖五，前师北向。”
朱以海闭上眼点了点头，将纸条撕成碎片，转身进了草庐之中，将碎纸片放在白蜡上点燃，随手丢进了香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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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巨野县，再也没遇上风雪，早春的暖阳缓缓升起，朱由崧和朱常淓率队已经走到嘉祥县郊。
朱常淓抬头看了一会儿并不刺眼的日头，又打量打量四周，眯起眼对朱由崧道：
“贤侄，你见识广博，你可知道前边的大运河对岸，是什么去处吗？
朱由崧稍作思量，搜寻了片刻脑中所学的历史地理学知识，缓缓道：
“小侄只知道运河对岸是滋阳地界。”
“对对，你说的太对了。
“那滋阳县再往前去，是什么地界呢？”
“王叔，滋阳县再往前，那便是任城卫和兖州府城了。”
“嗯，贤侄对于我大明山川地理如此熟稔，果然胸中韬略不浅呐。
“贤侄啊，叔叔再提一问，这青史之上，有几人在任城封王呢？”
看到向来稳重的朱常淓今日如此健谈，朱由崧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潞王爷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兖州接鲁王。
八成是眼见离济宁渡口只有二十里之遥，心中无限畅快。
仿佛马上就可以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直奔江南胜景而去。
朱由崧看向朱常淓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歉意，笑道：
“小侄才识浅薄，只知道三位任城王。
“东汉任城王刘尚，是光武帝刘秀之孙；
“曹魏任城王曹彰大名鼎鼎，自不必说；
“唐初宗室名将李道宗，似乎也获封任城王吧。”
看侄子对答如流，朱常淓满心欢喜，惬意非常，拍着手道：
“好，好好好！没想到贤侄不但精熟地理，对于历史经纬也这般了然于心。
“那你可知这那曹彰作何下场？”
“这，小侄确实不知了，请叔叔指点。”
朱由崧眼睛微微一眯，静待潞王下文。
朱常淓右手马鞭一扬，左手也倏地一展，扭头冲着朱由崧笑道：
“前些日我们在府中谈及弈道，这任城王曹彰英武非凡，谁能料到他的人生结局，也与此有关。
“当年魏文帝曹丕忌惮其骁勇，便邀他进宫对弈，趁着曹彰专心下棋的时候，在枣里下了毒药。
“他自个呢，当然是专拣没毒的枣吃。
“曹彰哪会想到自己的亲哥哥要害他。
“随手抓起枣就吃，果然中毒了。
“待到卞太后发觉，找人取水，这曹丕早已派人将瓶瓶罐罐毁坏了。
“太后只好去水井里取水，最后什么也没捞到，曹彰就这么没了，哈哈哈哈。”
朱由崧心中念头一闪，叹了口气，神色凄凉：
“王叔唉，侄儿只听过七步成诗的故事，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毒枣害弟的惨剧。
“曹氏兄弟骨肉相残，终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了司马氏。”
朱常淓抚须笑道：
“贤侄莫要感伤，此事乃《世说新语》所载，茶余谈资，不足为信。”
朱由崧怎会不知曹彰作何下场，只是刻意让朱常淓把话说完。
正好可以将话题一顺，牵扯到在兖州府的鲁王朱以海身上。
眼见时机成熟，朱由崧便勒马停驻了片刻，沉声道：
“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
“思及曹魏骨肉相残的悲剧，小侄忽然想到了另一桩事。”
朱常淓心中咯噔一声，你最好别想到要去看望鲁王，不然我前面那么多废话不全白说了。
“侄儿记得这兖州府是鲁王的封地，听说他父兄妻子下场极其悲惨。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小侄心中不免伤怀。
“既然已经到了山东的地界，小侄便想顺路去兖州府城探望一下这位叔叔。
“不知叔叔知道鲁王近况否？”
朱常淓勉强挤出笑容，回答道：
“前几个月我差人到兖州办事，特意让他们打听鲁王近况。
“他不在兖州城中，整日斩衰在身，在滋阳县的父兄坟前结了个草庐住着。
“天天抱头痛哭，也不怎么吃饭。
“不成人形啦！”
朱由崧闻言，心中的算盘瞬间打了八遍，这潞王虽然心思重，但却不会是对自己撒谎之人。
那只能说明，鲁王那里有蹊跷。
他在藏势！
朱由崧沉思片刻，便想到了症结所在，他提了提缰绳，减缓了马速，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荒野悠悠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更应该去看他了。”
朱常淓面露为难之色，语气纠结又拧巴：
“贤侄，这任城虽近，但是在运河对岸，只怕我们前去拜会鲁王，会耽误行程啊。”
朱由崧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因为他看到远处奔来了几匹前去探路的斥候。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东面而来，一人一骑直奔到福、潞驾前。
待看到来人模样时，朱常淓神色忽变：
“是打点南下船只的张小旗！”
注：《世说新语》：“魏文帝忌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走右毁瓶罐，太后徒蹊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