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突然亢奋的朱以海,朱常淓眉头紧皱。
这厮一会儿像霜打的茄子,一会儿又暴跳如雷,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到底是想南下还是不想南下?
朱常淓摸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扭头看向了朱由崧:
“额,贤侄这?他?你快劝劝你鲁王叔?”
看着满脸大义、视死如归的朱以海,朱由崧暗自一哂。
他心知肚明。
朱以海要真是一心寻死之人,早就在两年前的兖州就和兄弟一道殉国了。
又何必在藏身在尸山血海里装死逃生。
他适才所言显是看穿了福潞二王南下的打算。
只是朱以海不似朱常淓这般实在,似是另有什么计算。
朱由崧微微眯起双眸,轻拍椅子扶手,决定将戏演到底:
“王叔此言差矣。
“您若就此赴死,诚然能留下一世英名。
“可大明朝二百七十载岁月。
“太祖、成祖爷披荆斩棘开创的基业。
“能和你一道死掉吗?
“王叔此举,难道不是与那些东林清流一般。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朱以海闻言又是一噎。
今日邪门了。
死也不对,活也不对。
怎么我说什么都不对?
我出口也是义正言辞,怎么被他这一抢白,反倒处处难以反驳。
朱常淓尚不知二王是在演戏,以为朱由崧是真在劝鲁王南下。
他便使出了吃奶的本事,眉头紧皱,打了一会儿腹稿,这才摇头晃脑地也帮腔道:
“勾践有卧薪尝胆之举,而诛灭吴王夫差;
“韩信受胯下之辱,能围项羽于垓下;
“就是那鞑子老酋奴儿哈赤,都知道先认我大明为主,再徐图后进。
“原以为,这都是很浅显的道理,贤弟不需我来罗唣。
“没想到鲁王眼中竟只有小人之怒而视家国于无顾。
“而今中原困顿,闯贼蜂起;
“北境危殆,蛮夷横行;
“此君子见机,烈士用命之时。
“闯军非速败之敌,鞑清乃惯战劲旅。
“若我等鲁莽轻率行事,与自折股肱何异?
“我朱氏之不存,亦华夏天下之将倾矣。
“贤弟啊,跟我们一块儿南下吧!”
朱以海眉头紧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
“朝廷已经将我的袭封仪式定在了四月。”
“如果届时使者南下,却没有见到我的身影……唉!
“礼部的那些官员们,向来吹毛求疵,到时候恐怕会借机发难,
“甚至波及二位呐!”
朱常淓闻言脸色大变,骤然止住了声。
一阵寒意从他脊梁上升起,连忙转过头对着朱由崧疯狂眨眼。
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带他了,莫要惹祸上身。
朱由崧并不言语,默默看着两人,知道朱以海还有后文。
鲁王不愿南下的理由多着呢,根本轮不到担忧袭封。
兄弟死丧,家仇未报,此其一也;
久居鲁地,安土重迁,此其二也;
眼见乱世,别有异志,此其三也......
“不过,诚如二位所言,坚守北地,恐难长久。
“我如今有子四人,次子年岁稍长,我多倚仗。
“四子弘槮、五子弘朴、六子弘栋具年幼。
“此番南下,就托付给二位了。”
朱以海声音悲切,在王终成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对着二王一揖到底。
朱常淓脸都黑了,朱以海这老狐狸。
看到了随我等南下蕴藏的大富贵,但是又不想亲身涉险,竟将儿子安插进来。
自己为了向朝廷解释提前南下的原因。
想了好一番借口,搞不好还要被乱扣帽子。
朱以海呢?
他这兖州府离运河咫尺之遥。
若是北边风声稍有不对,这老泥鳅一扭身便可以钻进运河之中,性命无虞。
到时候,如若陛下南下应天。
朱以海既是坚守山东到最后一刻的忠臣,又有拥护之功。
另一方面,若是日后陛下太子遇难。
福王登基之时,鲁藩在南京也有人。
劝进表里怎么都有他朱以海的名字。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歹毒计策!”
看到眼前这病殃殃的朱以海居然这般老辣。
朱常淓感觉自己吃了大亏。
身上好似有蚂蚁在爬一般难受。
我背井离乡,伤筋动骨,拼上身家性命豪赌一次。
你朱以海不亲身下场,派上几个碎崽子便能获得和我一样的筹码!
这,这他妈让我到哪说理去?
朱由崧笑着扶起了深深作揖的朱以海,郑重承诺道:
“既然鲁王叔不愿南下,那就罢了。
“此去应天。
“几位堂弟自有潞王府众人照顾。
“鲁王叔便在山东为国坚守。
“待我等南下祭祖结束后,定会告知史大人。
“劝他早日出兵北上,援助王叔。”
朱以海脸上肌肉微动,他听出了朱由崧话外的意思。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日后若是福藩在南京定鼎。
你这几个儿子算是寄居在潞王手下,给你一半从龙之功。
除此以外,念在你守山东的份上。
我以后会给你出援兵的。
朱以海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二位远道而来,腹中恐怕早已饿了。
“终成,还不去看看后厨有没有备好饭食。
“还有,把门口那几个小子找回来。
“收拾些衣服,明日一早让他们跟二王南下。”
王终成点头道:
“小的得令!”
朱常淓也从朱由崧的话里砸吧出了滋味,心中又舒坦了起来,抚须道:
“是该用膳了,哎呀,说了这么久,腹中饥饿难忍。”
朱以海脸上带着笑意,拱手道:
“鲁藩贫瘠,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莫要嫌弃。”
朱常淓大度地摆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
“胡乱弄些吃得,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朱常淓寻思着,就算鲁藩再怎么贫瘠,上顿像样的饭还是可以的。
直到王终成端来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煎饼和一盘大葱。
紧接着王必成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锅菜面糊糊。
“二位王爷,请慢用。”
朱常淓眼神诧异,就吃这个?
他远远地瞧了一眼,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朱以海走到桌旁,抓起一跟大葱,将其放在了煎饼里。
卷了几下,便往嘴里塞了进去,嚼得津津有味。
朱由崧脸上神情不变,走过来拿起一张煎饼缓缓吃了起来。
朱以海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走进屋子的朱弘槮说道:
“去拿个碗,给你福王兄舀碗菜粥。”
朱由崧接过了朱弘槮递过来的菜粥,里面只有荠菜和玉米面。
他看了一眼朱以海。
果然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样的人已经脱离了口腹之欲。
希望以后他不要成为自己的对手。
朱由崧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热菜粥,随后对一旁看着的朱常淓点了点头。
朱常淓犹豫再三,这才坐在了桌子旁边,捏起一小块煎饼,皱了皱眉头,放进了嘴里。
朱以海不动声色地盯着二王,心中思绪万千:
“福藩,福藩。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潞王这厮过于天真。
“还不知道当年老福王被东林党害得有多惨。
“那史可法、高弘图、张慎言等人哪个不是东林党?
“此番能轻易让福藩上位?
“南京那边不松口。
“除非徐淮的路振飞,凤阳的马士英等人率兵拥立,武力相逼。”
“否则这二人下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思及此处,朱以海的心又渐渐地沉了下去,接过五子朱弘朴递过来的煎饼默不作声地吃着。
“什么?老六只有一岁?”
听着朱弘槮在自己耳边介绍弟弟。
朱常淓颇感意外,放下了煎饼,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宽大肚腩微微顶起的犀角腰带。
王终成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鲁王六子朱弘栋,慢步走了过来。
“潞王爷,这就是鲁王的六公子。”
朱常淓看了看王终成怀中抱着的小婴孩,小脸红扑扑的,瞳仁乌黑,煞是灵动可爱。
他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位鲁藩最年幼的公子。
朱常淓忍不住朝着朱弘栋轻轻地亲了一口,忽然感到手下一阵湿热。
“尿了,弟弟尿了!
“尿在潞王伯伯的胳膊上了!”
四岁的朱弘朴指着朱常淓,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众人赶忙朝着亲孩子的朱常淓看去,果见其胳膊上有一滩尿迹。
屋内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哈哈哈哈!”
朱常淓发出了一声尖叫:
“冯朝开,还不给孤取块布!”
-----------------
第二天鸡鸣时分,鲁王的人马护送着二王,循着官道,走到了济宁府的渡口。
朱常淓自从昨日接过了王终成手中的朱弘栋,便一发不可收拾。
总觉得这小婴儿与自己颇为有缘。
因此这次出发,他竟仍然抱在怀中。
小弘栋起初还不太喜欢这个新面孔。
可是第二天一早被朱常淓抱起,竟然不哭也不闹,还咯咯直笑。
潞王没有子嗣,本想守着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如今一见朱弘栋,顿时喜不自禁,对怀中这个六公子更加心爱。
大运河上萧瑟如故,八艘大船,六艘小船一字排开。
寒风阵阵,浪花翻涌与大船相击,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朱以海和朱由崧并辔前行,胸中无限感慨:
“贤侄。
“你经纶国事,吾不及也。
“犬子托付给你和潞王,我没有半分担忧了。
“家事国事,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朱由崧听出他话里情谊真切,也不再诘难,抱拳回道:
“鲁王叔言重了。
“我等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天恩。
“今日家国垂危。
“理应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王叔止步,小侄要登船了。”
朱以海点了点头,勒马驻足,目送着二王的队伍上了船,随即向着船上的两位王爷拱手抱拳,神色凝重: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愿二位此行一路顺风,早日抵达应天。
”以海于兖州,固守不退,静待王师北上!”
襁褓中的朱弘栋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息,哇哇大哭起来。
朱常淓摘下白玉戒指,塞到小婴儿的手中。
这白玉质地极佳,在潞王食指之上已有三四年之久,油润温和。
小弘栋小手只能将将握住戒指,抓住之后,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登时止住了哭声。
他这边刚刚把小弘栋安抚好。
一旁的朱弘槮和朱弘朴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紧紧拽住朱常淓的衣襟,泪水和鼻涕浸湿了朱常淓下摆。
朱常淓朝着身后的冯千户和刘总旗招呼道:
“冯朝开,刘无敌,还不快来哄哄两位公子。”
运河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吹乱了朱由崧的头发。
他理好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朝着岸上的朱以海高声道:
“王叔要多加保重。
“不日后,我等定会相见。
“到时候,王叔的左脸可别又多出一道疤痕!”
朱以海闻言豪爽地大笑了起来,声音久久回荡在运河之上:
“哈哈哈,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
听得朱以海话中别有所指,朱由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呵呵,鲁王叔肱骨之臣,陛下怎能不施以天恩!”
朱以海朝着船上的王必成喊道:
“必成,时候不早了,。
“趁着近日运河解冻,开船吧。”
十数艘船只缓缓启航,寒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长堤烟浪送征槎,渡口朔风大纛斜。
“九曲黄河吞故道,千年漕渠涌寒沙。
“歧路杯酒臣垂泪,塞上孤灯将闻笳。
“莫问江南春信早,齐鲁白日照春华。”
朱由崧在船头凝视着朱以海的方向,口中沉吟,缓缓作出了一首诗。
直到鲁王的送行人马渐渐消失在了眼中,化作了远处的几个小点,朱由崧才回过了头。
朱常淓没有陪着朱由崧在船头吹风,他抱着朱弘栋转身钻进了船舱之中。
“曾长史,快,孤给你找了个好活。”
朱常淓抱着朱弘栋,直奔船舱里喝着热茶的潞王府长史曾若虚。
见他放下茶盏,便一把将小婴儿塞进他的手中。
“王爷,您这是?”
曾若虚吃了一惊,看着手中凭空多了一个襁褓,不可思议地望向了朱常淓:
“这孩子刚刚断奶吧,王爷将此子交,交给微臣是何缘故?”
朱常淓坐下喘着气道:
“你这老混账,孤南下祭祖有何不妥?
“非要多事。
“说什么,我朝素有制度,藩王不得擅离封地。
“硬要上书陛下。
“害得孤只能将你带在左右。
“这一带,便搅乱了南下的计划。
“现在好了,船上都是些粗人。
“此子金贵着呢,你想让谁来照顾?
“万一出事了,孤怎么给鲁王弟交待。
“你不是不愿承担藩王私离封地之责么?
“那你就担起照顾这孩子之责吧。
“莫要懈怠,玩忽职守,孤日日都要来检查。
“此子若有个闪失,南下之责,汝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