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柯琳没了联系，已经快过了一个小时。
时相几乎没有间断地发给柯琳消息，但无一例外全是石沉大海。
虽然柯琳之前有说过，越往山里走信号越差，甚至可能失联，但整整一个小时杳无音信，还是让时相难以安心。
“你说……柯琳会不会真遇上危险了？”他对着池砚絮絮叨叨，声音里透着不安，“路上会不会有坏人？那种深山老林里拐卖人口的？或者……她万一摔伤了怎么办？失血过多怎么办？”
池砚说邪祟对柯琳造不成威胁，所以时相悲观的假设也有了改变。
池砚听着，虽说画笔未停，但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说的许多情形，并非没有可能。
一丝动摇悄然爬上心头——自己是不是太过托大了？对柯琳独自进山过于自信？或许，为了这单生意的稳妥，他本该跟着那小姑娘一起去的。
毕竟自己也不是真的算命先生，依托经验做出的判断也不一定正确……
就在池砚被时相的猜测搅得心神微乱，几乎要开始自我怀疑时，手中的画笔陡然一顿。
“成了。”他松了口气，随后抬眼，带着点迁怒意味瞪了时相一眼——你这家伙好生悲观，居然坏我道心！
“行了，你女朋友已经拜过山神了。”他重新提笔，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实在想她，就上山吧，说不定半路就能碰上。”
“……我能进山了？”
“山神显灵，那些魑魅魍魉和寻常妖物，自然要安分一些时日。”池砚摆手，示意时相快走，“何况你身上小鬼已除，进山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时相闻言，细细感受自身的变化，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现在比起刚刚要轻松一些。
他也没有试图找池砚再验证一二，而是骑上早就从镇民手里租来的摩托，随着轰鸣声冲入山中。
……
一路上时相畅通无阻，他没有看到柯琳所拍的岔路口，他顺着地图上的导航，在快到荒村时远远瞧见了走在路上的熟悉身影。
面对突然出现的时相，柯琳的第一反应是惊疑不定，甚至带着警惕，时相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确信眼前并非幻影或是别的什么。
“你怎么来了？”柯琳脚步不停，话里带着困惑和一丝责备，“大师不是说你不能进山吗？”
“他说你拜过山神，山神显灵，震慑了山里的东西，现在安全了。”时相推着摩托，边解释边打量柯琳，确认她安然无恙。
“算算时间……好像也差不多？”柯琳略微回想，信了时相的说辞。
“既然你信了那就快上车吧。”
柯琳把自己听到的山神的叮嘱告诉时相，让他问问池砚。
时相依言照做，池砚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们已经离开村子，就不用再理会了。”
“他是这么说的。”时相忍不住问，“你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机……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你怎么一条都不回？”
“山里信号太差。”
“到这地方信号已经恢复了吧？”
“你……”柯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真想听实话？”
“快说！”
“我觉得你收不到我消息而患得患失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好啦好啦，骗你的，手机落碎石堆里了，本来想找的……但还是想着赶快下山。”
柯琳晃了晃手里的摄像机：“这是掉在路上，顺便捡到了……有点磕绊，应该没啥问题。”
“摄像机和手机都掉了？可为什么摄像机捡回来了？”山风拂过两人的发梢，时相朝柯琳询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见到大师在一起说吧，”柯琳抱着时相，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声音弱了许多：“时相。”
“嗯？”
“你还记得……在栖云寺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栖云寺？
时相略微思考，想起来高中有一次班级旅行，途中经过的景点之一就是栖云寺。
作为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他和柯琳自然没有缺席那次活动……
“……记得。”时相的声音微微飘忽起来，他想起来那时的事。
“我想再听一遍。”
柯琳的要求很明确。
“……听什么。”
“你那时候对我说的话，”见时相没有反应，柯琳又道，“就是庙里的话，你不会不记得吧？还是说装不记得？”
“开车呢，别挠我腰。”时相有些无奈，“现在吗？”
“就现在。”
“……好吧。”
在参观栖云寺的时候，两人和大部队走散了，虽然用手机给老师报了平安，但两人都觉得要是就这么去集合，就少了参观庙宇的体验。
彼时高考结束，老师也没管太严，一番沟通后也就同意在寺庙景点的出口处再集合。
“听说栖云寺的菩萨很灵验呢。”
那时的时相独自面对柯琳，努力找着话题，试图缓解独处的尴尬。
“再灵有什么用？”柯琳对此不以为然，“真出了事，我难不成靠一尊泥塑木雕保佑吗？”
“你放心，就算菩萨不显灵，我也会保护你的！”
车上，后座的柯琳听到这句复述，双臂环得更紧了些。
是了，就是这句话……自己从庙外那道身影感受到的熟悉的气息，来自于时相。
时相不明白柯琳为何突然要听这个。
他只记得在栖云寺，在说出这句话前犹豫了很久，直到离开寺庙的时候才鼓起勇气。
而在说完那句话后，柯琳愣在原地，用极其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悠悠：
“时同学，都这个年纪了……你说这话，到底是抱着多大的觉悟啊？”
后来的旅程，直到与大部队汇合，时相都沉浸在巨大的尴尬和自我怀疑中，几乎全程自闭。他没法告诉她，自己是发现她走丢后，主动脱离队伍去找她的。这份年少时笨拙又隐秘的心意，此刻回想起来依然让他耳根发热。他暗暗发誓，只要柯琳不问，他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这段“黑历史”。
……
摩托车载着两人回到池砚所在的地方。
池砚已经停笔多时，三人稍微平复一些后，便听柯琳讲起山中的遭遇。
当提到方青出现，以及柯琳心中产生想见方青的冲动时，她特意朝时相的方向看了几眼。
时相面无表情：“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柯琳有些失望，继续道。
她谈起了着火的纸房子，将原本缠在身上的厉鬼给烧成灰烬，讲述自己心中煎熬，最终越过纸房子路段，前往山神庙。
“你若就此打道回府，就会被那纸房子给缠住，”池砚说，“不过到底最后还是回村拜神而已……不过多费些时间而已。”
摄影机和手机先后丢下，时相面无表情，等到柯琳在庙里产生和方青的回忆时，他终于坐不住了。
“等等等等，”时相满头黑线，“保护你的那句话怎么变成方青说的了？那明明是我的台词啊！”
“这我怎么知道？”柯琳说完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池砚。
“说起来，这庙里庙外两方青，我倒是想问问，这庙外的方青的熟悉感，源自于时相对吧？”
柯琳点头。
至于庙里的小方青给自己玉石的场面，则和记忆里的大差不差——柯琳记得是自己跟随爸妈离开村子，离别前到庙里拜神祈福，方青就是那时把玉石交给了自己。
池砚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你选择了方青而无视了庙外的时相？”
“？”
“开个玩笑。”
“……”
柯琳本想对池砚狠狠训斥——不过在看到时相听到这话有些不淡定的表情后，便一言不发。
——时相这幅患得患失的表情真是美味啊。
在报复完时相在耳畔唠叨大半天后，池砚回归正题：“依姑娘所说，那庙外的成年方青，应该和村里幻象还有纸房子是一个路数的，它们迷惑你，把对你而言重要的一些事、话语进行加工，最终目的就是让你染上他们的因果。”
“重要的事？”时相敏锐抓住其中关键词，“原来如此，原来那句中二台词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话啊。”
柯琳：“……”
“大师，你不是说此行柯琳没有危险吗？”
“这不没什么事吗？”池砚摆手，“刚刚我也说了，无论是成年方青还是路上的纸房子，哪怕柯琳着了道，无非也就是明天再进山里一趟的事而已……邪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只需片刻便能取人性命。”
虽说确实是有这样的凶恶……
“何况姑娘身上带了老物件，在犹豫踌躇之际，它能让你回归清醒……只是这枚玉石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池砚摇头不语，只是示意柯琳继续说下去。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少年方青在交还玉石后，柯琳拜神，而后离开，途中遇到时相，一同下山。
池砚没听出什么不对劲，便谈及刚刚的话题：“小姑娘，方便把你身上那块玉给我看看吗？”
柯琳依言解下玉石递过去，池砚托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端详，口中啧啧称奇。
“变化不小啊，”池砚语气带着探究，“这东西沾上了庙里的香火气，也算是开过光了……佩戴者能遇难呈祥、转危为安，算是个护身的好物件……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玩味，“福祸相依，虽说它能逢凶化吉，但逢凶的引子恐怕也是因它而起……这东西要不要转给我？留在你身边，是好是坏三言两语可说不清。”
柯琳闻言，看向时相，眼里带着询问。
“看我干嘛？你难不成是觉得我会把这破烂当成那个叫方青的家伙给你的定情信物而巴不得你早点丢掉吗？”
时相立刻读懂她的意思，坦然道，“我可没那么小心眼。东西是你的，是留是给，你自己拿主意。”
“……”柯琳点点头，也没拆穿他的伪装，转向池砚：“那就给您吧。”
“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池砚将一旁画架上的画作卷起，交给柯琳，“这画你且收好。”
柯琳从时相背上探出头，目光落在池砚刚刚完成的那幅画上——面相方正威严，端坐台前的一神像。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这不就是庙里的那座山神吗？”
面貌、身形还有坐姿和横刀立马的模样，完全和那尊塑像一模一样！
一旁的时相也仔细端详，眉头微挑：“嗯？这是东岳帝君？”
“哦？”池砚似乎有些意外，墨镜转向时相，“你还认得这个？”
“我好歹是学考古的，”时相难得露出一丝自得：“这种民间信仰的神祇造像演变，还是略知一二的，看样子，应该是宋元时期的风格……”
他简单指了几点东岳帝君的特殊之处。
池砚听罢，微微颔首：“倒是小看你了，懂得还挺多嘛。”
“这画是我取山神一念所作，日后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此画能为你们挡灾辟邪。”
收好画卷，三人回到旅店——此时不过下午，去县城的长途还有几班。
不过到了县城后还是得歇息一晚，才能坐轻轨回大学城，与其再花功夫在县城找家宾馆住上一宿，还不如就在清平镇上歇息一夜。
柯琳精疲力竭，回到房内很快就睡着了。
时相收拾行李，顺便在网上查了查关于方青，以及十五年前当地因暴雨引发的山洪。
池砚则是摩挲着玉石，在镇上走走停停，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等到日幕黄昏，时相和池砚碰面，见到了精神萎靡的柯琳。
“我做了个梦。”
这是柯琳见到两人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时相看向池砚，柯琳口中的梦，显然不是普通的梦境。
池砚挑眉，却并未有多惊讶，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柯琳展开讲讲。
其实梦的内容，柯琳也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置身于之前所待的山神庙里，庙里空无一人，也无神像，儿时方青的声音便从庙外四方传进来。
话语柯琳听不真切，也不知方青说的是什么。
“这就是玉石的问题了。”池砚听完，并无太多意外，“这玉石本是方青之物，他命陨此山……若它心恶，可将玉石偷偷拿走，害你被邪祟环伺；若它心善，则能助你一臂之力。
可我所料不错，它本事不足，没法害你，却也没法助你，却又不甘心你就此离开，便耍了个把戏，让这块玉石对你而言失而复得，如此，它便和你有了因果，如今它托梦给你，便是让你了却这份因果，助它尸骨重见天日，得以安息。”
“你是说，方青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让我们帮他找到尸体？”
时相问，他知道方青十五年前失踪，下落不明。
“算不得什么大费周章，它不过是借邪祟之力让姑娘置身于玉石掉落被它捡起归还的幻觉而已……玉石从来就没有丢失。”
他看着柯琳，眼神平静，“不过毕竟是这枚玉石助你此行平安……帮不帮它，选择权在你，报恩是情分，不报是本分，鬼物所求，并非一定要应。”
柯琳沉默，似乎在咀嚼池砚所说的话，她盯着池砚手中的玉石，似乎陷入追忆。
片刻后，她看向时相，轻声开口：“我得帮他。”
“那我陪你。”
时相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就不陪你们了，”池砚也很干脆，“山神受祭，神威正盛，山中魍魉宵小皆被震慑，这段时间山里太平得很，何况山神画卷在手，你们不用担心被邪祟盯上。”
说着，他转而提起一事：“你们知道怎么寻到方青么？”
柯琳摇头，时相则胸有成竹：“我仔细调查了十五年前暴雨以及山洪的情况——”
“若只要如此，那方青早在十五年前就该被找到了，”池砚推了推墨镜，“我这儿有个寻尸的东西，不妨借你们一用。”
时相柯琳对视一眼，皆有所明悟。
“多少钱？”
“……”
“这次还真不是为了钱。”池砚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像是风铃一样的东西，连带着玉石扔给时相二人，“你们不妨讲讲，姑娘到底是如何惹上凶煞之物的？”
时相和柯琳交换眼神，都有些意外。
“大师，这个……我们之前跟您提过啊？”
在带柯琳去算命之初，他们就想和池砚讲讲来龙去脉，可当时池砚明显兴趣缺缺，甚至刻意回避这一话题，加上很快又给出办法，两人也就没再解释。
池砚摆手：“此一时彼一时，那东西在人间的因果尽断，说说无妨……要是它还在，我贸然打听，就是主动沾上了它的因果。”
时相有所猜测：“是不是知道它的人越多，它就越厉害？”
“更准确地说，和它牵扯的因果越多、越深、越广，它就越难被除掉……好了，”池砚正色道，“快说说吧，若是对我有用，这趟生意我给你再打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