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指尖从镜面上滑落,掌心残留的寒意像一层薄冰贴在皮肤下。他跪在地上,膝盖压着一块翘起的地板边缘,木刺扎进皮肉,却没有痛觉。他的手还在动,缓慢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某种值得珍惜的东西。可他知道,这不是他自己在动。
他猛地咬住舌尖。
血腥味炸开的瞬间,颅内的低语出现了一丝断档。那声音原本如潮水般持续冲刷他的意识,此刻却像被刀割裂,裂出一道短暂的空隙。他趁机将头撞向墙壁,额头破皮,血流下来,滴在地面时没有结霜——这是七日来第一次,他的血还是热的。
他喘着气,手指抠进墙缝,借力站起。视线扫过房间,停在床头抽屉上。那抽屉边缘有一道铜绿划痕,是他父亲留下的记号。他记得那把尺子,七寸长,青铜质地,握柄缠着褪色红绳,与他腕上这一根一模一样。父亲临终前握着它,说:“尺定阴阳,非至乱不启。”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这把尺能不能挡住什么。但他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抓。
抽屉拉开时发出滞涩的声响。铜尺静静躺在一方旧布上,表面浮着细灰。他伸手取它,指尖刚触到金属,腕上的红绳突然收紧,镜纹在皮肤下翻涌,像有东西在血管里爬行。他的手臂僵住,肌肉不受控地颤抖,仿佛身体在拒绝这个动作。
他闭眼,用尽力气将铜尺握进掌心。
刹那间,皮下的冷光剧烈波动,透明化进程出现凝滞。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重新显出轮廓,皮肤下的光晕退去半寸。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实感,像是从深水中浮出一口气。
他睁开眼,朝古镜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液体里。空气变得沉重,呼吸拉扯着肺叶,耳边低语的残响再次浮现,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镜面开始渗出黑血,顺着玻璃缓缓下滑,在底部积成一小滩暗红。
他停在镜前三步,举起铜尺。
尺身刻着北斗七星,边缘磨损,却仍透出沉甸甸的寒意。他将尺尖抵上镜面。
涟漪荡开。
不是破碎,不是裂痕,而是像水波一样从接触点扩散出去。黑血倒流,沿着原来的轨迹缩回镜内。镜中景象扭曲,晚照的身影猛然浮现,面容扭曲,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她抬手欲挡,指尖触及涟漪处,竟冒起一缕青烟,皮肤如灼烧般卷曲。
“你……竟还留着它……”她的声音断续颤抖,首次显出痛楚,“我以为……它早已被吞……”
沈烬盯着她,手臂因用力而发抖。铜尺仍在释放波动,镜面的涟漪未停,晚照的身影在其中不断扭曲、拉长、压缩,仿佛被某种力量撕扯。他感到一股反向的拉力从尺上传来,像是镜子在试图吞噬这把尺。
他咬牙,将尺压得更紧。
涟漪扩大,镜中景象开始模糊。七十二道模糊身影在深处翻滚,发出无声的嘶吼。晚照的身影逐渐虚化,只剩一双重叠阴阳鱼纹的眼瞳死死盯着他。
十余秒后,涟漪骤然停止。
镜面恢复如初,黑血重新渗出,晚照的身影缓缓凝实。她站在镜中,嘴角扬起,笑容凄艳而冰冷。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镜面,指尖不再冒烟,仿佛刚才的痛楚从未发生。
“你以为它能杀我?”她轻声说,“它镇的是‘镜劫’,不是我。”
沈烬没有放下铜尺,但手臂已开始发麻。他知道,刚才那十几秒是极限。
“你父……也不过是第七十二个‘新郎’。”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怜悯的嘲弄,“他拿着这把尺,站在这里,和你做同样的事。他也以为,自己能守住什么。”
沈烬喉咙发紧:“你撒谎。”
“他临死前,求我娶他。”她冷笑,“和你一样,手腕缠着红绳,心口贴着铜尺,最后……还是把尺放回抽屉,跪着说‘我愿为夫’。”
沈烬猛地后退一步,铜尺仍举在身前。他想反驳,想怒吼,可他知道,她不需要骗他。那些低语里的声音,那些面孔,每一个都曾试图反抗,最后却都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腕上的红绳突然松开。
它自行滑落,像一条活蛇,缓缓缠上铜尺的尺身。沈烬想抽手,却发现手指僵硬,无法松开握柄。红绳越缠越紧,最终将铜尺完全裹住,然后开始向镜中拖拽。
他拼死拽住,指节发白,脚跟在地板上划出两道深痕。铜尺一点点被拉向镜面,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不是来自晚照的手,而是来自镜子本身,来自那片深渊,来自七十二个曾跪下的人的执念。
“它能压我三日。”晚照的声音平静下来,“三日后,你会亲手将它放回原处,求我圆房。”
铜尺脱手。
红绳将它拖至镜前。晚照伸手接住,动作轻柔,像是接过一件婚礼信物。她摩挲着尺身,目光落在那根缠绕的红绳上,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然后,她转身,走向镜中深处。
沈烬瘫坐在地,背靠墙壁,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指尖还在颤抖。他本该感到绝望,可喉间却涌上一股荒诞的冲动——他竟想谢谢她,没立刻夺走这最后的“武器”。
他抬头,望向镜子。
晚照已不见踪影。镜面如常,映出他苍白的脸,眼下青影深重,瞳孔深处似有碎光浮动。他盯着自己,忽然发现镜中的倒影没有同步。它仍坐在地上,双手空握,眼神却缓缓抬起,直视着他。
他动了动嘴,镜中人没有模仿。
他抬起右手,镜中人左手抬起。
他猛地站起,镜中人却纹丝不动,依旧坐着,嘴角一点点上扬。
“你也逃不掉。”镜中人开口。
声音从镜内传出,清晰,平静。
沈烬站在原地,手指缓缓抚上心口。那里还残留着铜尺带来的实感,像一块尚未冷却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