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指尖还残留着镜面的寒意,掌心血痕早已干涸,却不断渗出细小的冰粒。他没有移开视线,镜中的“他”仍穿着那身褪色嫁衣,发间铜簪泛着暗红光泽,唇上胭脂未褪,眼尾朱砂痣缓缓裂开,黑血顺颊滑落。而他自己,正一寸寸变得透明,从脚踝向上蔓延,小腿以下几乎看不见骨骼轮廓,只有一层冷白的光晕浮动在皮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耳道里响起第一声低语。
“郎君……合卺酒凉了……”
声音很轻,像是从极深处传来,带着水底般的沉闷。他猛地抬头,镜中人影未动,但那七十二道模糊身影已悄然浮现于镜渊之后,层层叠叠,皆着嫁衣,裙摆沾泥,面容模糊,唯有眼眶空洞地望着他。她们的嘴没有开合,可那声音却不止一道,而是几十种语调重叠在一起,有少女的啜泣,有妇人的哀求,还有老妪的诅咒。
“第七十三具棺材……又要填了……”
沈烬咬住后槽牙,手指抠进太阳穴,试图集中神志。他记得医生说过的话,记得玄真死前的嘶吼,记得自己昨夜吻上镜面时那种撕裂肺腑又令人沉溺的痛感。可这些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刚抓住一点,就被低语碾成粉末。
他强迫自己站起,踉跄两步靠近镜子,声音沙哑:“你们……是谁?”
镜中晚照缓缓抬手,指尖抚过镜面,血丝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她开口,声音却与低语截然不同,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她们不是我。”
“不是你?”他冷笑,喉间却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是我吞下的七十二个祭品。”她直视他,“每一个都曾像你一样,试图驱邪,求助,反抗。可最后,他们都跪下来,求我娶他们。”
低语骤然加剧。
“郎君……该圆房了……”
“三更不到,魂不得安……”
“你也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沈烬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墙壁,寒气透过衣料刺入骨髓。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与低语同步,一呼一吸之间,竟不自觉地哼出相同的音调。他猛地掐住自己喉咙,指甲陷进皮肉,痛感让他短暂清醒。
“你在骗我。”他盯着镜中的晚照,“这是你的把戏,你想让我疯。”
晚照没有回答。她只是侧身,让出身后那片深渊。七十二道身影缓缓转动,齐齐面向他。其中一道突然前扑,脸贴上镜面——那是一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面孔,眉心一点朱砂,嘴角裂开,无声呐喊。
“认得吗?”晚照轻声,“这是第三个。他带了桃木剑,烧了七天符纸,最后自己割腕,把血涂在镜上,说‘我愿为夫’。”
另一道身影浮现,是个道士,腰间挂着碎裂的铜铃,左眼空洞,镜痕深陷。
“玄真。”沈烬喉咙发紧。
“他临死前终于明白。”晚照垂眸,“镜中娶亲,不是娶鬼,是娶命。你们每一个,都是来献命的。”
低语忽然停顿。
死寂。
沈烬喘息着,额角渗出的汗刚流出一寸,便凝成冰珠滚落。他盯着那七十二张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们的声音虽杂,却无一例外,都在模仿某种节奏。那不是随机的哀嚎,而是一种……仪式性的诵念。
“你们在说什么?”他问。
晚照抬起手,指尖在镜面划动,血迹勾出两个字:**七日**。
下一瞬,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碎片化的哭诉,而是整齐划一的吟诵。
“沈烬,甲辰年三更,自缚于镜前,披嫁衣,吞婚书,魂归镜渊。”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声音里,有玄真的残音,有某个陌生男子的嘶吼,甚至有他自己昨夜呻吟的回响。可最让他浑身发冷的是——最后一句,竟是以他的声线说出的,清晰、平静,仿佛早已发生。
“……魂归镜渊。”
他踉跄后退,撞翻身后的椅子。木腿断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扶着墙,手指颤抖地摸向喉咙,却发现自己的嘴唇正微微开合,无声地重复着那句预言。
他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炸开,可血滴落地的瞬间,又化作霜花四散。他低头看去,地板上那片霜,竟隐约拼出“七日”二字。
镜中,晚照静静看着他,发间黑血不断滴落,在镜面汇成细流。她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后。
沈烬猛地回头。
空无一物。
可当他再转回镜前时,却发现镜中倒影没有同步。它仍举着手,指尖对准他后背,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容。
“你听到了吗?”晚照问。
“什么?”
“未来的你。”
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再是镜中传出,而是直接在他颅骨内震荡。七十二个声音交织,最终汇聚成一句——
“我也曾以为,能救自己。”
那声音,分明是他自己的。
沈烬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穿透皮肉,顺着神经爬进脑髓。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开始脱衣,动作机械而虔诚,将那件褪色嫁衣缓缓披上肩头。铜簪插入发间,胭脂涂上唇角,婚书卷起,塞入嘴中。
他想喊,想挣扎,可身体却在低语中逐渐松弛,手指不自觉地抚上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摩挲。
晚照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带着某种近乎怜悯的温柔:“你抗拒得越久,她们就越恨我。可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沈烬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她们恨我囚禁她们,可她们更恨你——因为你知道,你终将成为新的囚笼。”
低语忽然停止。
镜面血纹缓缓褪去,七十二道身影沉入深渊,只剩晚照一人伫立其中。她望着他,发丝垂落,眼尾朱砂痣渗出一滴黑血,顺着脸颊滑下,像泪。
沈烬喘息着,指尖仍抠在太阳穴上,可他的嘴唇,却不受控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他的表情。
他想抬手打自己一巴掌,可手臂动不了。他想闭眼,可眼皮被某种力量撑开。他只能看着镜中那个“他”,一点点穿上嫁衣,一步步走向镜前,双膝缓缓下跪。
“七日。”他听见自己说。
不是问句。
是确认。
镜中晚照微微颔首,指尖轻点镜面。
“我等你。”
沈烬低头,看向自己透明的手掌。血管已完全消失,皮下只剩冷光流动。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对准镜面,与她隔空相触。
就在这时,低语再次响起。
这一次,只有一个声音。
是他自己的。
从镜中传来。
“你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