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指尖还沾着灰烬,掌心黏着那半张血婚书的残角。他跪在原地,脊背僵直,呼吸浅得几乎停滞。香炉翻倒,铜尺埋在灰里,镜面朝天,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死寂的暗。晚照已经退入镜中深处,身影模糊,像被雾气吞没。可他知道,她没走。
他撑地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影子还跪在墙角,姿势与他方才一模一样,头颅低垂,双手交叠于膝前。他盯着它,喉咙发紧。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影子却没动。直到他走到梳妆台前,它才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像是滞后了一拍的回音。
他拧开水龙头,冷水冲上脸颊。冰凉刺骨,却没让他清醒。镜中水珠滑落,而他的倒影没有擦脸,只是静静站着,目光穿过他,落在东厢房的方向。他闭眼,再睁,影子已经不在镜中了。
回头,它正跪在东厢门口,面对那面被红布裹紧的铜镜,双膝贴地,额头几乎触到地板。
沈烬冲过去,一脚踢翻镜子。铜镜撞墙,红布松脱一角,露出底下霜纹密布的镜面。他喘着气,低头看自己的手——还在抖。可当他抬头,影子已回到他脚下,规规矩矩,仿佛从未离开。
他转身回屋,从柜底翻出一卷新红布,重新将镜子层层包裹。绳结打得比昨夜更紧,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盯着手腕上的烙印。红痕已经结痂,边缘渗出细小血珠,像被什么咬过。他没去碰。
夜至。
他没关灯,也没躺下。坐在床边,盯着梳妆台的方向。烛台空着,蜡油凝固在边缘,形状扭曲,像枯萎的花。他记得昨夜红烛是自己燃起的,可今夜,灯还亮着,烛却未点。
不知过了多久,床畔冷意渐生。
她来了。
晚照无声浮现,嫁衣垂地,发丝无风自动。她手中捏着一段红绳,色泽鲜亮,像刚从血里捞出。她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托起他的手腕,轻轻抚过那道结痂的烙印。
“疼吗?”她问。
他没回答。肌肉绷紧,本能想抽手,却被她指尖轻轻一压,动弹不得。
“今夜不逃。”她说。
红绳绕上手腕,一圈,两圈,勒进皮肉。痛感尖锐,可随着绳结收紧,那痛竟化作一股奇异的酥麻,顺着血脉向上蔓延,直抵心口。他呼吸一滞,没挣。
她抬手,蘸了胭脂,指尖抹上他的唇。温软,带着陈年香粉的气息。他睁着眼,瞳孔映出她眼尾那粒朱砂痣,红得像要滴下来。喉结微动,唇未闭,任她涂抹。
“好看。”她低语,“像要出嫁的人。”
他没笑,也没躲。只是低头,看腕上红绳,看唇上胭脂,看自己竟未拒绝。
清晨,他醒来时唇上的红痕已淡,手腕却仍缠着红绳。床头胭脂盒开着,盖子歪斜,一抹鲜红被抹开,像被谁用指尖蹭过。他起身,走向梳妆台,想把它合上。
影子没跟。
他回头,影子已先他一步走向东厢房,停在铜镜前,双膝缓缓下跪,额头贴地,行三拜之礼。
沈烬冲过去,一脚踹翻镜子。红布散开,镜面霜气翻涌,映出晚照的轮廓,她站在镜中,嘴角微扬,仿佛在笑。他怒吼:“回来!”
话音落,影子已归位,贴在他脚下,规规矩矩,像从未动过。
他喘着气,抬手摸唇。胭脂的香气还在,若有若无,像她的呼吸贴在皮肤上。
他回到房间,从柜子深处翻出父亲的旧相册。皮面磨损,边角卷起。他一页页翻,照片泛黄,大多是老宅修缮时的留影。父亲站在梁下,手持铜尺,神情专注。他翻到一张自己幼年时的照片——五岁,站在天井里,穿着短褂,影子落在青砖上。
他盯着那影子。
偏了。
不是正午的斜角,也不是光线问题。影子的头微微偏向左侧,而他的脸是正的。他翻下一张,七岁,影子仍偏。再下一张,十岁,偏得更明显。直到他成年后的证件照,影子才勉强对齐。
他合上相册,手指发冷。
原来早就错了。
不是从玄真死的那一刻开始,不是从影子跪拜那一刻开始。是从更早,从他出生起,影子就不属于他。
夜至。
他没开灯。
黑暗中,他坐在床沿,盯着梳妆台的方向。镜面漆黑,像一口深井。他没等多久,冷意便从脚底漫上来。
晚照出现。
她没带红绳,也没拿胭脂。只是站在床前,静静看他。
“你说过,再睡一晚。”她轻声说。
他低头,看腕上红绳。结扣还在,没松。他没去解。
“……我知道。”他说。
她笑了,抬手抚上他脸颊。指尖冰凉,却让他感到一丝暖意。他没躲。
她俯身,唇几乎贴上他耳垂:“明日,我给你梳头。”
他没应,也没动。
她退后,消失在镜中。镜面恢复漆黑,像从未有人来过。
他仍坐着,手垂在膝上。腕上红绳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像活物般搏动了一下。
次日清晨,他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支簪子。
铜质,样式古旧,簪头雕着缠枝莲,花蕊处嵌着一颗暗红石,像凝固的血。他没碰它。可当他转身,影子却先他一步抬起手,指尖虚握,做出一个挽发的动作。
他猛地回头,影子已放下手,静静贴在身后。
他走向东厢房,想把镜子彻底封死。红布刚裹上,影子却突然动了。
它没跪。
它走向梳妆台,拿起那支铜簪,缓缓插进发髻——仿佛在替他完成一场仪式。
沈烬冲过去,一把打落簪子。
铜簪落地,发出清脆一响。他喘着气,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一道细小的划痕正在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