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指从铜尺上滑落,金属磕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他盯着自己那只手,指尖泛青,腕上烙印像活物般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皮下深处的寒意。影子还跪在墙角,轮廓僵直,头颅低垂,仿佛从未动过。阳光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却照不进那片阴影。
他站起身,动作迟缓,像是关节被冻住。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出一本边缘磨损的通讯录。纸页泛黄,夹着几张旧发票和一张父亲的修缮图纸。他翻到“玄”字那页,指甲停在“玄真”两个字上,旁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墨迹已经褪色。
他拿起手机,按键时手指发僵。拨号音响起,三声后接通。
“喂?”对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烬喉咙干涩,开口时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有面镜子……它在吃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你碰过它?”
沈烬没回答。他低头看手腕,红痕已经渗出血丝,顺着皮肤滑到掌心,滴在通讯录上,晕开一小团暗红。
“你已经被标记了。”玄真的声音冷了下来,“谁让你碰的?”
“没人让我。”沈烬咬牙,“我只是……拆墙时发现的。”
“蠢。”玄真冷笑,“你知不知道这种镜子不能动?它不是镇邪的,是养鬼的。百年前的冲喜镜,专挑阳气重的主家子孙扎根,你这种独苗,正好是它最喜欢的祭品。”
沈烬没反驳。他知道对方说得对。从影子跪拜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观察者,而是被观测的对象。
“你能处理吗?”他问。
“能。”玄真顿了顿,“但我要亲眼看过。你那宅子地脉不净,镜子扎根太深,要是没准备就动手,施法的人会先死。”
“你什么时候来?”
“天黑前。”
电话挂断。沈烬把手机扣在桌上,盯着那滴血慢慢凝固。他站起身,走向东厢房。镜子仍靠在墙角,镜面朝外。他走近,没有看自己的倒影,而是盯着镜框上的缠枝莲纹。铜锈是暗红色的,摸上去像干涸的血痂。
他后退两步,抬脚踹向镜面。
铜镜晃了晃,未倒。镜中泛起一层霜气,随即散去。没有声音,没有反击,仿佛刚才那一脚只是打在空处。可他知道,它在看。
他转身回屋,翻出工具箱,取出一卷红布。那是父亲留下的,说是老宅修缮时用来包裹神龛的。他把布展开,三层叠在一起,用力裹住镜面,再用麻绳缠紧。绳结打得极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等。
玄真来时,天光未暗。他推门进来,枯瘦,道袍泛黄,腰间挂着九枚铜铃,铃身布满裂痕,无一完整。他进门没说话,先嗅了嗅空气,眉头皱起。
“腐香。”他低声说,“镜子已经开始散气了。”
沈烬没应声。玄真径直走向东厢房,站在镜子前,盯着那层红布看了片刻,伸手去解绳结。
“别!”沈烬出声。
玄真回头,一只眼罩遮住左眼,右眼浑浊却锐利。“你怕什么?它已经认你了。解不解决,它都知道你在。”
他三下两下解开绳子,掀开红布。镜面霜气涌出,瞬间在铜框上凝成冰纹。玄真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贴在镜心,口中念咒。符纸微微颤动,却没有燃烧。
“果然。”他冷笑,“普通符压不住。”
他从包袱里取出香炉、朱砂、桃木剑,一一摆开。又洒了一圈灰粉,说是祖传的镇魂灰。点燃三炷香,插进炉中,火苗跳了跳,香烟笔直升起,未散。
“你退后。”他对沈烬说,“待会要是出事,别乱动。”
沈烬退到门口。玄真盘膝坐下,双手结印,开始念《太上洞玄安镇符经》。声调低沉,节奏稳定,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敲打某种无形的屏障。
镜面起初只是泛霜,随后霜纹开始蔓延,顺着莲纹爬向人面花蕊。玄真额角渗汗,声音却未停。沈烬盯着那层霜,发现它在缓慢收缩,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
希望刚升起,镜面突然震颤。
一声轻响,像是冰层裂开。霜纹炸裂,黑血从镜框缝隙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香炉边缘,发出“嗤”的轻响,冒起白烟。
玄真猛睁眼,咬破指尖,以血画符。一道朱砂符纹刚成形,贴上镜面,整面铜镜剧烈震动,镜框铜锈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底色。
然后,一只手破镜而出。
惨白,修长,五指如钩,指甲漆黑。它没有抓向沈烬,而是直插玄真胸膛。
道士喷出一口血,身体弓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只手缓缓抽回,带出一缕灰白色的东西,像雾,像丝,缠在指尖。玄真跪倒在地,双手撑地,眼球暴凸,嘴唇颤抖。
沈烬冲上前,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开,撞在墙上。他挣扎着爬起,看到玄真缓缓抬头,左眼罩不知何时脱落,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一道镜痕,与他腕上烙印如出一辙。
“镜中娶亲……”玄真喉咙里挤出声音,断断续续,“不是娶鬼……是娶命……”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头一歪,不动了。
沈烬跪地,伸手探鼻息。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气流。他刚要呼救,玄真突然睁眼。
双瞳皆为镜面,映出他自己。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披麻戴孝,站在灵堂前,手中捧着一盏纸灯笼。身后,一口黑漆棺材静静停放,棺盖上刻着四个字——沈烬之柩。
他猛地抽手后退,撞翻香炉。灰烬四散,露出底下半张纸片。他伸手拨开残灰,看清那是一张婚书,纸色暗红,像是浸过血。正面墨字狰狞:**沈烬,三更合卺,阳尽为聘**。
他抬头看镜。
晚照站在镜中,嫁衣如旧,发丝垂落。她嘴角微扬,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说过,再睡一晚,就放你走——可没说,放谁走。”
沈烬踉跄后退,背抵墙壁。他低头看手腕,镜纹搏动得更急,像在回应某种召唤。他抬手,想摸铜尺,却发现它不在腰间。
香炉翻倒处,铜尺半埋灰中,表面蒙着一层薄霜,再无光亮。
晚照在镜中抬手,指尖轻点镜面。霜纹游走,勾出一个歪斜的囍字,正对着他。
他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
门外,风停了。屋内,红烛不知何时燃起,烛泪堆在梳妆台边缘,凝成扭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