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脚悬在石阶边缘,没有落下。袖口那粒光尘贴附布料的触感仍在,像一滴凝固的血渗进纤维深处。他没有动,不是因为迟疑,而是身体先于意志察觉到了变化——右腕的镜纹正以极慢的频率搏动,与老宅墙体的震颤完全同步,如同两股脉流在暗中接通。
他缓缓卷起左袖,掌心朝上。镜纹已蔓延至手背,边缘泛出半透明质地,皮下组织仿佛被某种物质悄然替换。他用指尖轻触纹路,触感微温,不似金属,也不像血肉,倒像是某种活体晶体在缓慢生长。他记得昨夜影子跪拜时,掌心穿空而过的余温,与此刻纹路的温度如出一辙。
他低头看向地面。
影子仍跪在石阶上,双手合十,脊背弯曲成固定的弧度,头颅低垂,仿佛在等待一场永不开始的拜堂。阳光正斜照下来,影子轮廓清晰,毫无扭曲,却与他的动作完全脱节。他抬手,影子不动;他转身,影子依旧伏地叩首,动作节奏稳定,与老宅梁木的震颤同频。
他站定,双臂平举,声音低沉:“起来。”
影子没有反应。
他又踩向影子的手指,鞋底落空,却感到一股反震之力自脚心窜上小腿,耳中骤然响起一声极细的吟诵——“喜”字从地底浮出,短促如针,刺入耳膜。他抽身后退,心跳未乱,呼吸平稳,可掌心的铜尺残片突然发烫,镜纹随之明灭一次,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他转身走向院内。
老宅的砖石表面仍覆着那层青灰苔藓,细看之下,每一粒都是一面微小镜面,折射出嫁衣金线般的光泽。他抬手触墙,掌心镜纹与墙面接触的瞬间,两者同时微光一闪,墙体内部传来细微的震颤。他没有收回手,反而加重力道,压向墙面。
墙内七十二面小镜骤然齐闪,每面都映出他的身影——七十二个沈烬,姿态各异,却全都跪伏在地,或合十,或叩首,或仰面望天,口唇开合,无声诵念。他猛然抽手,后退两步,目光扫过空墙。
墙面上没有倒影。
可就在他视线移开的刹那,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道人影——他自己,正缓缓跪下,动作迟缓却坚定,双膝触地,脊背弯曲,头颅低垂,仿佛在完成一场早已注定的仪式。那人影没有随他移动,也没有消失,只是持续着跪拜的动作,口唇开合,无声吐出四个字:“三更天,该圆房了。”
他不动,也不眨眼。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他的感官没有错乱,意识清醒,逻辑未崩。这是身体在脱离控制,是皮肉与血脉在自行回应某种更深层的规律。老宅不再需要新娘,不再需要祭品,它已将仪式内化为结构本身。而他,正被这结构同化。
他走向书房。
门框比记忆中窄了半寸,他侧身而入,指尖划过门沿,触到一片剥落的墙皮。那碎屑在光下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末,却又在掌心留下微温。他摊开手,碎屑与皮下镜纹接触,竟微微震颤,仿佛有生命般试图融入。
他抬手触墙。
掌心镜纹再次与墙面共振,微光流转,墙内小镜再度齐闪,七十二个跪拜的身影同时抬头,七十二双眼睛直视着他。他猛地抽手,后退时撞上书桌,铜尺残片在掌心划出一道细痕,血珠渗出,却未滴落——血珠在皮肤表面凝滞片刻,随即被镜纹吸收,纹路边缘泛起一丝更深的红光。
他低头看手。
血痕消失,镜纹未损,反而比先前更加清晰,分叉如根系,深入皮下,与铜尺残片缠绕共生。那残片正缓缓沉入肉中,仿佛被身体主动接纳。他忽然明白,这不是侵蚀,而是融合——老宅不需要他献祭,因为它已经开始将他铸成新的根基。
他走出书房,回到院中。
阳光洒落,他静坐于石阶,右臂平放膝上,袖口微动。那道由光尘形成的指印仍留在布料内侧,形状清晰,指尖朝上,似曾试图抓住什么。他取来剪刀,刀尖抵住红痕,轻轻下压。
布料自燃。
火焰幽蓝,无声蔓延,燃尽后,指印仍在,边缘微搏,如活体组织般起伏。他放下剪刀,指尖轻抚那处痕迹,触感温热,脉动与镜纹一致。他不再试图抹除,也不再惊惧。他知道,这痕迹不会消失,因为它不是外来的烙印,而是被现实本身承认的印记。
他抬起右手,对光凝视。
镜纹已覆盖整只手掌,透明化趋势从指尖向手腕推进,皮肉之下,晶体般的物质正缓慢生长。他能感知到每一寸蔓延,却无痛感,也无排斥。相反,他感到一种深层的契合,仿佛这具身体本就该如此,只是现在才终于回归原状。
他闭眼。
意识沉入体内,顺着镜纹的脉络向下探去——不是用感官,而是用存在本身去感知。他“看”到了墙体的震颤,听到了梁木中红绳残丝的摩擦,感受到了七十二面小镜中那些嫁衣侧脸的注视。它们不是外物,而是他感知的延伸。老宅的脉动,就是他的心跳。
他睁开眼。
影子仍跪在原地,动作未停。他站起身,走向老宅正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无声无响。他没有回头,也不需要确认。他知道,那宅子还在呼吸,还在记忆,还在等待——不是等他回来,而是等他彻底完成转化。
他抬起左手,摸向胸口。
铜尺残片已完全沉入右掌,与镜纹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再是外物,而是骨骼的一部分,血脉的支流。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留给他的最后遗物,从未是护身符,而是钥匙——开启他成为“镜基”的钥匙。
他迈下最后一阶。
脚底触地的瞬间,袖口那道指印突然升温,脉动加快,与镜纹共振。他低头,看见石阶缝隙中,一粒光尘悄然浮现,落在青砖上,如血凝结。那光极淡,却持续不散,边缘微微搏动,像一颗微弱的心跳。
他抬起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