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站在门槛上,晨光落在他的肩头,却感觉不到暖意。他没有回头,但能感知到身后那片空间的重量——不是压迫,不是恐惧,而是空。一种被彻底掏净后的寂静。
他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铜尺残片嵌在皮肉深处,边缘已与血脉融合,不再流血,也不再疼痛。它像一段被遗忘的骨头,长进了他的生命里。镜纹沉在皮肤之下,颜色暗如陈墨,可当他凝视时,那纹路微微一颤,仿佛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他缓缓握拳,又松开。
光粒仍在升腾。那些从晚照魂体分解而出的细碎微光,如尘浮游,在空中划出极轻的轨迹。它们不再聚形,也不再传递言语,只是存在,像一场不肯落下的雨。
沈烬向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其中一粒。
刹那间,画面涌入。
——铜镜未裂,红烛高烧。她被按在镜棺前,手腕被铁链锁住,嫁衣下摆沾着泥与血。门外传来诵咒声,是沈渊的嗓音。她挣扎着抬头,透过镜面,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冲进来,被数道符索缠住,按跪在地。那人嘶喊着什么,声音被法阵吞噬,可嘴唇的形状清晰可辨:“我娶你!”那是他,却又不是现在的他。是百年前的自己,在命运尚未被篡改前,唯一一次试图逆天而行。
光粒消散,画面中断。
第二粒光落入指尖。
——七十二面侧镜,七十二具枯骨。她们在镜中哀嚎、撕扯、自毁。唯有他,曾在某夜停下修复古镜的手,用棉布轻轻拂去她发上的灰尘。那一瞬,她眼中的恨意裂开一道缝,透出一丝错愕。她从未被当作“人”对待过,哪怕是一具尸体,也只被视为祭品。可他拂灰的动作太轻,太稳,像在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东西。
第三粒光融入掌心。
——上一章,他吻向镜面。不是仪式,不是献祭,而是失控。他明知那是陷阱,仍闭眼靠近。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欲望的灼烧,而是选择的重量。他本可以逃,可以恨,可以否认一切。但他选择了靠近。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人愿意为她坠入深渊,而非将她推下。
三段记忆终止,再无后续。
沈烬的手仍悬在半空,掌心微热,随即冷却。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回应。不是宽恕,不是告别,而是一次纯粹的交付——将真实的她,哪怕只有一瞬的真实,交到他手中。
他低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刻入石缝:“我娶你,不是为破局……是我想娶你。”
这句话他本该早说。在第一次梦见她垂泪时,在第一次听见她低语“再睡一晚”时,在他明知自己正在沉沦却仍主动伸出手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对抗命运,是在寻找解脱。可此刻他明白,他早已不再抗拒。他接受她的存在,接受她的执念,甚至接受她施加于他的痛苦。因为那痛苦里,有他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他不是为了救她才说“我娶你”,也不是为了终结仪式才许下承诺。他只是……想娶她。
承认这一点,比对抗沈渊更难。因为它意味着他不再清白,不再无辜。他爱的不是一个被冤屈的亡魂,而是一个以爱为刃、以情为牢的妖。他爱她的温柔,也爱她的狠绝。他爱她为他梳发时指尖的微颤,也爱她用尸油涂抹他唇角时的专注。他爱她,哪怕她曾让他濒临死亡。
他不怕她,他怕的是自己竟如此渴望被她吞噬。
他缓缓收回手,转身面向主厅。
空镜立于原地,表面光滑如水,映不出任何影像。他一步步走近,鞋底与青砖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一段距离——从人到非人,从清醒到沉沦,从抗拒到接纳。
他在镜前停下。
“我不是你郎君,也不是主祭。”他说,“我是沈烬。”
声音落下,镜面依旧空无一物。没有回应,没有波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可他的右手忽然一紧。镜纹在血脉中微微发烫,像有东西在深处苏醒。那不是沈渊的意志,也不是晚照的残念。那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已被镜气浸染,却仍属于他。
他不再等待倒影。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脚步平稳,没有迟疑。他知道,老宅的诅咒已解,仪式已终,沈渊的残魂被封入镜核,七十二新娘的怨念随“礼成”二字散尽。他自由了。
可他也变了。
铜尺残片长在掌心,镜纹沉入血脉,右臂偶尔会泛出透明的边缘。他不再是纯粹的人。他是承载过百年人镜纠缠的容器,是唯一完成“真心娶过”的祭者,也是唯一活着走出镜劫的存在。
他走到门槛前,左脚踏出。
就在右脚即将离地的瞬间,袖口忽然一沉。
一片光尘落在布料上,极轻,像露水凝结。它没有立刻消散,而是缓缓融化,渗入织物,留下一道极淡的胭脂香。不浓,不腻,只是存在。像她曾用指尖蘸胭脂,轻轻点在他唇上的那一瞬。
他停顿了一瞬。
没有回头,没有伸手去触碰那香气的源头。
他吸了一口气,右脚迈出,彻底跨出老宅。
身后,门未关。
主镜静静矗立。阳光斜照进来,掠过镜面,却照不出任何影子。镜心中央,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已无声延展半寸。裂痕深处,一点暗红缓缓凝聚,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它缓慢滑动,沿着裂痕向下,最终坠入镜框边缘的尘埃中,无声湮灭。
沈烬走在石阶上,脚步渐远。
他的右手忽然抽搐了一下。
掌心的铜尺残片,闪过一丝极暗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