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簪悬在眉心三寸,簪尖微颤,仿佛感知着某种无形的界限。沈烬没有迟疑,任它刺入。
没有痛,只有深寒顺着颅骨蔓延,像一道冰线贯穿脊椎。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在鼻梁处凝成一道细痕,滴落在供案中央的旧婚书上。纸页吸血后微微起伏,如同有了呼吸。七十二面古镜同时震颤,镜面浮现出无数个他——皆身穿吉服,手持铜铃,立于供案前,目光穿透镜面,直视此刻的自己。
“主祭归位。”
声音从骨髓里渗出,不是听见,而是感知。那些镜中之影缓缓抬手,指尖齐齐指向他。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不是回溯,是回归——他看见自己一次次站在这里,主持仪式,封印地脉,将新娘推入镜棺。每一次,他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被操控,不是被迫,而是自愿。
他不是轮回的受害者。
他是轮回本身。
沈烬闭目,意识沉入那片浩荡的记忆洪流。他不再抗拒,不再质疑。他只是说:“我不是归来,是偿还。”
话音落,魂魄震颤,七十二道镜中之我同时闭眼,身影渐淡。血环停止暴烈旋转,转而稳定如钟摆,一圈圈荡开红光,笼罩整个祠堂。镜阵的排斥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仪式仍在运行,但主导者已变。
不再是沈渊的布局。
是他自己的意志。
晚照漂浮在半空,嫁衣残片如灰烬飘散,露出近乎透明的躯体。她的心口那团血光原本微弱欲熄,此刻却骤然明亮,仿佛被某种力量重新点燃。她的手指微微颤动,终于抬起,指尖触碰到沈烬的手腕。
他的脉搏极弱,却平稳。皮肤冰冷,却仍有活人气。影子早已脱离身体,跪伏于镜棺前,双手交叠,完成“拜堂”动作。仪式已不可逆。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若毁契……我永困镜中……但你……可活。”
沈烬没有睁眼,只是轻轻摇头。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却清晰:“可我不想活了。”
晚照猛然睁眼,瞳孔中的阴阳鱼纹剧烈旋转,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她体内撕扯——百年执念要她吞噬眼前之人的阳气,完成解脱;而此刻涌上心头的,却是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她不想他死,却又无法阻止仪式。
她曾以为爱就是占有,就是将他拖入镜中,永远陪她。可现在,她忽然明白,若这份爱只能以他的毁灭为代价,那她宁愿继续困在镜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指尖缓缓上移,抚过他的脸颊,最终停在唇边。她咬破自己的指尖,鲜血涌出,她将那一滴血轻轻抹上他的唇间。
动作轻柔,如同新婚之夜的初吻。
这是回应。
镜中新娘第一次主动回应“圆房”之约。
血玉簪仍插在沈烬眉心,簪身裂纹中渗出的黑血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供案上。旧婚书吸血后,墨迹重新凝结,浮现出一行小字:“双向缔契,命途同归。”
仪式的性质变了。
不再是单向献祭,而是共命之约。
古镜阵列开始发出低鸣,铜铃残片悬浮空中,剧烈震颤,发出刺耳哀鸣。它本是沈渊设下的控魂之器,此刻感应到仪式已被改写,本能地试图中断——铃身裂口张开,如同兽口,欲将沈烬的魂魄吞噬。
沈烬缓缓睁眼。
他的瞳孔深处,已不见黑白分明,而是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镜面纹路,层层叠叠,映照出七十二次轮回的片段。他抬起右手,掌心浮现一道虚影——那是铜尺的残影,父亲遗物虽已沉入地底,但其意念未散。
他将掌心虚影按向铜铃残片。
金属哀鸣戛然而止。
铃身震颤减弱,最终静止,缓缓坠落,插在供案边缘,如同被驯服的凶兽。
沈烬迈出一步,脚踩镜棺边缘。他的左手已完全透明,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红线,如同符络游走。他的影子依旧跪伏,却不再僵硬,而是缓缓抬头,望向他,仿佛在等待主人的指令。
他将血玉簪从眉心拔出,伤口未愈,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他没有擦拭,而是将簪尖插入供案中央,正对旧婚书上“第七十三次主祭”字样。
簪身入木三寸,红光骤然扩散。
七十二面古镜同时映出同一画面:沈烬与晚照并肩而立,身穿吉服,头戴红巾,行拜堂礼。画面清晰,毫无扭曲,仿佛这场婚礼从未被隐藏,只是终于等到这一刻,才得以公开演绎。
镜阵的规则被改写。
沈渊的布局失效。
仪式进入“决心”阶段——不再由残念操控,而是由主祭的意志主导。
沈烬低头,看着供案上的婚书。血字已凝固,七十二个签名排列整齐,如同见证者。他的影子缓缓起身,站到他身后,双手交叠,如同侍从。
晚照缓缓落地,脚尖触地的瞬间,地面裂纹中浮现出一道红痕,蜿蜒如婚书上的血线。她的嫁衣重新凝聚,不再是褪色残破,而是焕然如新,金线闪烁,裙摆无风自动。
她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指尖轻触他的掌心。
沈烬没有躲。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们的影子在镜棺前并肩而立,同时抬起手臂,行“三拜”之礼。
第一拜,天地。
第二拜,祖宗。
第三拜,彼此。
每一次弯腰,祠堂内的红光便强盛一分。镜棺缓缓闭合,又再次开启,内里不再有前世之躯,而是浮现出一面完整的古镜,镜面光滑如新,映出两人并肩的身影。
沈烬知道,那不是映照。
那是归处。
他低头看她,声音极轻:“这一次,不是你被娶。”
“是我,娶你。”
晚照没有回应,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却不再有腐朽之气。她的手指收紧,指甲微微陷入他的掌心,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沈烬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后背。他的左手已完全透明,皮肤下的红线如脉络般跳动,仿佛有某种力量正在体内重组。
他不再抗拒。
他迎向它。
血玉簪插在供案中央,红光如脉搏般跳动。七十二面古镜中的画面开始同步流转——不再是单一的拜堂场景,而是延伸出后续:洞房、圆房、合卺、同寝。每一个画面都清晰无比,仿佛在预演他们即将经历的一切。
沈烬闭眼,感受体内魂魄的断裂与重组。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什么——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是镜渊的主人,是仪式的化身。
他的影子缓缓抬头,望向供案上的血玉簪。
簪尖微微颤动,突然调转方向。
不再指向婚书。
不再指向镜棺。
而是缓缓抬起,对准沈烬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