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还未从檀木匣上收回,指尖仍抵着匣盖边缘。那一寸推进的摩擦声尚未散尽,供案旁的阴影已开始蠕动,如同呼吸。银碗倾倒后洒出的露水细线并未静止,反而如活物般沿着青砖缝隙蜿蜒爬行,最终缠上他的鞋尖,冰凉刺骨。
烙印骤然抽痛,像有细针从皮肉深处一根根扎进神经。无数低语在颅内炸开,重叠成一句清晰的警告:“主祭归位,勿启囍门。”他眼前一黑,意识被撕扯成两半——一半仍站在祠堂,另一半却站在一条铺满红毯的长廊尽头,两侧铜镜中皆是披嫁衣的女子,齐齐转头望他。
舌尖咬破,血腥味冲上喉头。他将铜尺残片压上烙印,焦痕与皮肤相触,发出轻微的“嗤”声,黑血从伤口渗出,又被金属吸走。意识如坠落的石块被猛地拽回。
他睁眼,直视那片阴影。
“你等了这么久,就为了看我推一寸匣子?”声音沙哑,却稳。
阴影停滞一瞬,随即缓缓凝聚。一道人形轮廓浮现,无面,仅披一件褪色青灰长衫,袖口绣着半朵人面花,纹路与古镜边缘的雕饰如出一辙。他未开口,声音却已响起,与沈烬在陈九爷店内听见的警告完全一致:“仪式一启,七十二镜新娘将破界而出。你非救她,是放她们索命。”
沈烬冷笑,手指仍压在铜尺上:“若我是主祭,你为何不敢直呼我名?躲在这副皮囊里,算哪门子警告?”
话音未落,晚照已抬手。她指尖划过空气,一道血痕自那长衫袖口绽开,布料撕裂,露出内衬一角——暗红底纹上刻着细密符文,与陈九爷店铺中某面古镜背面的布料完全相同。
神秘人未动,声音却低了一度:“她不知我,你也不知。但那店铺,你们都该认得。”
“认得什么?”沈烬追问,铜尺微微抬起,断裂处对准那人胸口。
“送亲路的终点。”他缓缓道,“光绪二十七年,沈氏迎娶晚照,十里红妆,七十二抬嫁礼。最后一抬,是面铜镜。镜中无人,却有哭声。那夜之后,七十二名送亲匠人暴毙,唯有一人逃出,带着一枚婚戒,开了间无窗的铺子——陈记。”
沈烬瞳孔微缩。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过“七十二”这个数字,也从未说过送亲队伍的细节。可眼前之人,竟将百年前的秘事如数家珍。
“你说她是第72个新娘?”他声音压低,“那我呢?第73个祭品?还是第73次轮回?”
“你不是祭品。”神秘人终于抬手,掀开长衫一角,露出腰间悬挂之物——一枚残破婚铃,铃身斑驳,刻着“沈氏晚照,光绪廿七”八字,字迹已蚀,却仍可辨。
“你是主祭。”他低语,“也是每一次的献祭者。”
沈烬呼吸一滞。他记得那铃声——每夜子时,老宅深处总有极轻的铃响,似从地底传来,又似在耳边。他曾以为是幻觉,是风穿梁木。可此刻,那铃就在眼前,残缺,却真实。
“你到底是谁?”他问,铜尺抵上颈侧,断裂的金属边缘压进皮肤,一道血线缓缓渗出,“若我不信?若我偏要现在启仪式?”
晚照未动,目光却锁在那铃上。她的嫁衣无风自动,发丝间黑血悄然渗出,滴落在地,却未发出声响。
神秘人未答。他后退半步,阴影随之收缩,仿佛不愿再近一步。但声音依旧清晰:“我不是来阻止你。我是来告诉你——她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
“每一次仪式,都以‘救她’为名,以‘灭世’为果。”他缓缓道,“七十二面镜,七十二个新娘,皆因你而死。她们的怨,早已溢出镜界。你若启囍门,她们便踏界而来,索命,索魂,索你这一身血脉。”
沈烬冷笑:“所以你现身,是为救我?”
“我不救任何人。”神秘人声音冷,“我只守门。守那扇不该开的门。守那条不该走的路。”
“那你为何现在才来?”晚照突然开口,声音如冰,“你早该知道他会来,会推那匣子,会点那灯。你等了百年,为何偏偏此刻现身?”
神秘人沉默片刻,长衫下摆微微颤动,似有风掠过,却又无风。
“因为……”他缓缓道,“上一次,我迟了半刻。那半刻,七十二人全灭,老宅血流成河。这一次,我不能再等。”
沈烬盯着他,指尖的铜尺微微发烫。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极冷:“你说我开启囍门会放她们出来。可若我不开,她们就永远困在镜里?被炼,被食,被一遍遍献祭?”
“那你告诉我——”他逼近一步,颈侧血线拉长,“谁更该死?是困在镜里的新娘,还是握着钥匙却不敢开的人?”
神秘人未退,却也未答。他只是抬起手,将那残铃轻轻一摇。
铃未响。
但沈烬听见了。
不是耳中,是骨中。那声音从脊椎深处爬上来,带着哭声,带着笑,带着无数女子低语:“郎君……娶我……娶我……娶我……”
他踉跄一步,铜尺脱手,砸在供案边缘,发出一声脆响。
晚照抬手,将他扶住。她的指尖冰冷,却稳。她盯着神秘人,一字一句:“你身上有他的血。”
神秘人低头,长衫袖口的血痕正在愈合,速度极快,如同活物在吞噬伤口。
“那是百年前的债。”他低语,“也是今日的锁。”
沈烬喘息未定,却已抬眼:“你说我不能开囍门。可若我非要开呢?你拦得住?”
“我拦不住。”神秘人终于道,“但她们会。”
“谁?”
“七十二面镜中的新娘。”他缓缓后退,身影开始模糊,“她们等这一天,比你更久。”
沈烬还想追问,却见那残铃突然从他腰间脱落,坠向地面。他下意识伸手去接——
铃未落地。
它悬在半空,离地三寸,静静浮着,铃身刻字泛起微光。
神秘人抬手,指尖轻触铃面。
铃响了。
一声,极轻,却如雷贯耳。
沈烬耳中炸开无数哭声,眼前景象骤变——他看见七十二面铜镜同时碎裂,镜中女子踏出,皆着嫁衣,皆无面容,皆朝他伸出手。她们脚下的地面裂开,涌出黑血,汇成河流,流向老宅深处。
幻象一闪而逝。
他猛然回神,发现供案上的檀木匣正在震动,幅度比之前更剧烈。匣盖缝隙中,血玉簪的尖端已完全转向他,不再对眼,不再对心——而是对喉。
晚照的手仍搭在他肩上,却已僵硬。她盯着那残铃,嘴唇微动,却未出声。
神秘人已退至祠堂角落,身影几乎融入黑暗。但他最后一句话清晰传来:“子时将至。你若执意前行,记住——开门的不是你,是她们。”
沈烬盯着那浮空的残铃,喉咙发紧。
他忽然伸手,将铜尺残片重新握紧,断裂处对准铃身。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极低,“若我不开门,她们会等多久?”
残铃悬在半空,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