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掌贴在门把上,冷风从门缝里钻出来,沿着他的指节往上爬。他推开门,祠堂内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水,沉得能压住呼吸。祖牌第七十三位上的名字还在,墨迹干透了,边缘微微卷起,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掀过。
他没有走近。
右脚鞋底那截红丝已经不再抽动,可它还垂着,贴在青砖上,像一条死蛇的尾端。他低头看了它一眼,解下腕上的红绳,绕着牌位底座缠了三圈。红绳勒进木纹,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声说:“不是祭品,是主祭。”
话音落下的瞬间,供案上的檀木匣轻轻震了一下。
他后退三步,从怀中取出铜尺残片,放在门槛中央。断裂处的黑血早已干涸,留下一道焦痕般的印记。他没再看那块牌,转身走向门外。
晚照站在天井边缘,嫁衣下摆垂落,没有随风摆动。她手里捧着银碗,水面平静,映不出天光,只有一片灰雾般的影子,深处浮着一口倾斜的棺材,棺盖半开。
她走进祠堂,脚步落在青砖上,却没有声音。她将嫁衣外衫脱下,覆在供案上,盖住了檀木匣。血玉簪的尖端原本指向沈烬心口,此刻被布料遮住,只露出一截暗红的簪尾。
银碗放在案上,她将手掌按进露水里。水面骤然静止,雾气退散,显出一条蜿蜒的镜中长廊,两侧挂满红灯笼,每一盏都燃着幽蓝的火。尽头是一扇雕花门,门缝里渗出一丝红光。
“等子时。”她说,“它会自己来接。”
沈烬站在门槛内侧,袖口卷起一寸,露出手腕上的烙印。那道暗红纹路正在跳动,节奏缓慢,却稳定得像心跳。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跳动的痕迹,仿佛在数着什么。
晚照收回手,银碗里的水重新泛起涟漪,镜中长廊消失,只余一片漂浮的棺材,缓缓沉入雾底。
她走到他身边,发丝垂落,遮住他半边视线。她的体温很低,靠近时像一阵冷雾贴上肩膀。她没再开口,只是站着。
祠堂外,老宅的每一面镜子开始渗出黑血。
厅堂的穿衣镜、厢房的梳妆镜、井台边的残片、甚至门楣上嵌着的铜镜碎片,全都在同一刻流出暗红的液体。黑血顺着镜框滑下,在地面汇聚,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无声地朝着祠堂方向流淌。
它们在门槛前汇合,最终凝成一个完整的“囍”字。笔画清晰,边缘微微发烫,像是刚被烙铁烫过。
沈烬低头看着那个字。
他的烙印又跳了一下,比刚才快了半拍。
晚照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指尖触到那道纹路。她没缩手,任由皮肤与烙印相贴。黑血从她指尖渗出,顺着他的脉络爬行了一寸,又退回去。
“不是催。”她说,“是迎。”
沈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镜面般的反光。他走向供案,将檀木匣从嫁衣下取出,放在正中央。铜尺残片压在匣上,断裂处对准北方。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是昨夜写好的符。纸面无字,可当他将它贴在牌位背面时,墨痕自纸下浮现,勾勒出一个倒悬的“囍”字。字迹与梁木上被黑血画出的如出一辙。
符纸贴稳的刹那,全宅的镜面同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玻璃在极低温下裂开的微音。黑血停止流动,地上的“囍”字边缘开始收缩,像被某种力量吸回地面。
晚照走到祖牌前,伸手抚过第七十三位的名字。她的指尖没有留下痕迹,可那名字的墨色突然变深,随即渗出一丝极淡的红痕,顺着木纹缓缓滑落,像一滴迟来的血泪。
沈烬看着那滴血滑到牌位底部,停住。
他从供案下取出一盏铜灯,灯芯早已备好,是用红绳捻成的灯芯。他划燃火柴,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在他瞳孔里,像一粒坠入深渊的星。
灯亮了。
火光摇曳,照在祖牌上,那滴血痕微微反光,像在呼吸。
晚照退后半步,裙摆扫过青砖,没有声音。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画一道符,随即按向镜面。祠堂内并无铜镜,可供案上方的空气突然扭曲,浮现出一面虚影镜。
镜中显出老宅全景:厅堂、厢房、书房、井台,一一清晰。唯有祠堂本身,在镜中是一片空白,仿佛被抹去。
她收回手,镜影消散。
沈烬将火柴梗丢进铜灯,火焰猛地窜高一寸,随即回落。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深处有一道极细的红线,从虎口延伸至腕部,与烙印相连。那线也在跳动,频率与烙印一致。
他卷下袖子,遮住痕迹。
晚照走到他面前,抬手抚过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冰冷,指腹有一道旧伤疤,横在食指根部。她没说话,只是用那道疤轻轻摩挲他的皮肤。
“你还在等什么?”她问。
“等它再动。”
“它已经动了。”
“那我还没看见。”
她嘴角微动,像是笑,又不像。她的瞳孔深处,阴阳鱼纹缓缓旋转,重叠成一个微小的漩涡。她盯着他,声音很轻:“你看见的时候,就晚了。”
沈烬没动。
供案上的铜灯突然熄灭,火光收束成一点,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祠堂陷入昏暗,只有祖牌上的名字还在反光,那滴血痕已滑落到底,渗进木缝,消失不见。
晚照的手仍停在他脸上。
她的发丝垂落,遮住他半边视野。另一侧,他看见供案上的银碗微微倾斜,露水溢出,顺着碗沿滴落。水珠砸在青砖上,没有声音。
可地上的“囍”字,突然抽搐了一下。
沈烬的烙印在同一瞬剧烈跳动,痛感从手腕直冲脑髓。他咬住后槽牙,没出声。
晚照的手缓缓移开,指尖在他唇边留下一道湿痕,像是血,又像是露水。她退后一步,站在供案旁,目光落在檀木匣上。
匣子又震了一下。
红绳松动,匣盖微启,血玉簪的尖端再次转了过来,这次不是指向心口,而是对准了他的左眼。
沈烬走过去,用铜尺残片将匣盖压紧。断裂的金属贴在木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低声说:“你认的是沈家的尺,不是我。”
话音落下,全宅的镜面同时停止渗血。
黑血干涸,地上的“囍”字凝固成一道暗红的印痕,像被火烧过的痕迹。祠堂内恢复死寂,连铜灯的灯芯都不再颤动。
晚照走到他身后,将手掌贴在他后颈。她的掌心有一道旧符纹,与他父亲遗物铜尺上的刻痕同源。她没用力,只是贴着。
“子时前,别睡。”她说。
“我不睡。”
“那你就看着。”
“看什么?”
她没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祖牌第七十三位上。那个名字的墨色正在缓慢褪去,像被看不见的风吹散。可就在墨迹即将消失的瞬间,新的字迹重新浮现。
还是“沈烬”。
但这一次,名字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字迹极淡,像是用血写成,又像是木纹自然生长出的痕迹。
沈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行字是:**主祭归位,囍劫将启**。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晚照的手从他后颈移开,轻轻搭上他的肩。她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她在他耳边说:“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完成它。”
沈烬没回头。
他的烙印最后一次跳动,随后归于平静。
供案上的银碗突然翻倒,露水洒出,在地面蜿蜒成一条细线,直指祠堂角落的黑暗。那片阴影微微波动,像是有东西在深处呼吸。
晚照盯着那片黑暗,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门外,风停了。
沈烬抬起手,将檀木匣往前推了一寸。
匣底与供案摩擦,发出短促的刮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