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将铜尺残片收回怀中，金属表面渗出的黑血已凝成暗痂。他未再看厅门方向，转身步入夜巷。布囊里的嫁衣贴着脊背，阴寒如附骨之疽，烙印在右腕深处一跳一跳地灼烧。他记得那梁上凹陷的轮廓，也记得晚照发丝扫过门槛时，地面湿痕突然干涸的声响。宅子在看，但他不能再等。
巷子越走越窄，两侧高墙夹峙，头顶一线灰白夜空。前方悬着一盏纸灯笼，墨书“陈记”，字迹边缘泛着铁锈般的红。门无匾，无窗，门板陈旧却不见灰尘，仿佛每日有人擦拭。他抬手推门，门轴无声开启，冷风自内涌出，带着陈年漆木与干枯花瓣的气息。
店内四壁皆镜。
每一面都映着一名穿嫁衣的新娘。她们静止不动，却齐齐转头，目光钉在沈烬身上。有的嘴角微扬，有的眼眶渗血，有的发丝缠绕镜框，如活蛇蠕动。他站在门口，铜尺残片贴于心口，寒意刺入肺腑，勉强压住颅内撕裂般的嗡鸣。他未退，跨步入内。
“我要一样东西。”他从布囊中抽出嫁衣一角，露出斑驳金线，“引魂线——阴市所出，魂触不腐。”
无人应答。
店内深处，一道身影缓缓转过。独臂，黑丝绒手套，肩线僵直如枯枝。陈九爷立于一面铜镜前，镜中新娘眼尾有朱砂痣，与晚照一般无二。他未回头，只抬起左手，指尖轻点镜面。镜中新娘也抬手，指尖对准沈烬心口。
“你身上有她的味。”陈九爷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朽木，“也有……他的影。”
沈烬喉头一紧。他张口欲问，声音却在舌尖扭曲，仿佛从镜中传出，回荡叠影。他立刻闭嘴，右手探入怀中，取出陶罐，倒出一撮朱砂在掌心。粉末触肤即颤，烙印剧痛，皮下红丝如活物游走。他咬牙，以指尖蘸血，在掌心画出残符。
空气一滞。
音障裂开刹那，他低喝：“晚照是第七十二个。我是第七十三。你呢？你是什么？”
陈九爷终于转身。左眼眼罩微微一动，露出一道细长裂痕，镜质光泽在缝中流转。他凝视沈烬，良久，忽而低笑：“你不是来买线的。”
“我是。”
“你要的线，不在货里。”
“在哪？”
“在你答应拜堂那一刻，它就已在你身上。”陈九爷缓缓抬起独臂，指向那面映有晚照模样的镜，“你来，不是为取物。是为确认——你还能不能回头。”
沈烬未动。四壁镜中新娘同时抬手，指尖抵镜面，黑血自指缝渗出，顺着镜框蜿蜒而下。店内温度骤降，呼吸成霜。他低头，影子正悄然脱离脚底，双膝着地，无声叩首。
他猛地抽出铜尺残片，划破手腕。血滴落地，影子剧烈抽搐，如被灼烧，缓缓缩回。他盯着地面血痕，声音发冷：“你活了多久？”
“比你多几轮。”陈九爷摘下手套，掌心朝上。一道缠枝莲纹刻于皮肉，与沈烬腕上烙印同源，纹路却更深，已渗入骨缝，“我不是救你的人。我只是……比你多活了几轮。”
沈烬呼吸一滞。
“你不是第一个来这儿的沈家主祭。”陈九爷重新戴上手套，动作缓慢，“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引魂线到底是什么？”
“是婚誓落地时，从你脊椎里抽出来的东西。”陈九爷目光落在他布囊上，“你说你要三样未得，其实四样都齐了。嫁衣、露水、朱砂、泪——可你漏了一样。拜堂时，脚踩的那块红毯，是用七十二个新娘的头皮织的。你踩过了吗？”
沈烬未答。他想起祠堂门槛那层异常光滑的红布，想起踏上去时脚底传来的细微弹性。
“你踩了。”陈九爷仿佛看透他所想，“所以线已成。它不在店里，不在阴市，不在任何地方。它在你骨里，在你每次答应‘再睡一晚’时，一寸寸长出来。”
沈烬后退半步。铜尺残片在掌心震颤，发出低鸣。他盯着那面映有晚照的镜，镜中新娘忽然睁眼，唇瓣微启。
“郎君，三更天，该圆房了。”
声音与晚照一模一样。
沈烬抬手，铜尺残片猛击镜面。蛛网裂纹瞬间蔓延，镜中新娘的嘴被撕裂成不规则的口子，黑血自裂缝涌出。其余镜面同时震颤，新娘们齐齐偏头，眼眶翻转，露出漆黑空洞。
陈九爷未动。
“如果我拒绝仪式。”沈烬盯着他，声音低哑，“会怎样？”
“那你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陈九爷闭上眼，“你呼吸，是因为它允许你呼吸。你走路，是因为它还没收走你的影。你来找我，不是为求生路——是为听一句你早就知道的话。”
沈烬站在原地，布囊里的嫁衣突然变得滚烫。他感到脊椎深处有一根东西在蠕动，细而坚韧，正缓缓向上攀爬。他未再开口，转身走向门口。
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灯笼在风中轻晃，“陈记”二字在墨迹下浮现出极淡的血痕，如旧婚书被反复涂抹。沈烬站在巷口，未回头。他右手按在心口，铜尺残片已不再发烫，反而冰冷如死物。他迈步前行，一步，两步。
第三步落下时，他右脚鞋底传来轻微撕裂感。
低头看去，鞋面边缘渗出一丝极细的红丝，如线头般垂落，在地面拖出短短一截。他停下，伸手去扯。
那丝线从鞋底深处延伸而出，拉之不断，反而向内收紧，仿佛连着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