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指从壁画上收回,铜尺残片在掌心留下一道压痕。那嗡鸣声随着金属脱离石面而骤然中断,仿佛一根绷紧的弦被剪断。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幅映出自己面容的画,只是将残片塞进衣袋,转身走出石室。脚步落在石阶上,平稳得不像一个刚确认了死亡命运的人。
主宅书房的门半开着,木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径直走向书柜最底层的暗格,抽出一本封面剥落的册子。纸页脆黄,边角卷曲,翻动时扬起细尘。他的指尖停在“合卺引魂”条目下,一行小字清晰浮现:“需百年朱砂三钱,阴年阴月阴日所绣嫁衣一件,子时露水九滴,魂契者血为引。”他合上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三样未得。”
他起身走向东厢密阁。楼梯在中途扭曲了一瞬,踏板边缘泛出镜面光泽,但他没有停顿。晚照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嫁衣下摆擦过墙角,留下一道湿痕。阁门紧闭,整扇门化作一面完整镜面,映出沈烬身穿孝服、手持灵幡的倒影。镜中人嘴唇微动,无声说出“不孝子”三字。
沈烬抽出铜尺残片,划开掌心。血滴落在镜门中央,涟漪扩散,幻影扭曲成跪拜姿态。他正要推门,晚照忽然抬手,指甲逐一崩裂,黑血自指尖涌出,顺着镜缝蜿蜒流入。门缝裂开一线,冷风扑出,夹杂着七十二声女子齐哭,音调重叠,却句句清晰:“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门开后,室内无灯自亮。一具红木衣匣置于中央,锁扣锈蚀,表面浮着薄灰。晚照走近,指尖轻抚匣盖,低声:“她们恨你,也等你。”匣盖自动掀开,内里静静躺着一件嫁衣——金线斑驳,裙摆沾泥,袖口绣着并蒂莲,花瓣边缘已泛黑。他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到布料,一股阴寒直冲腕印,烙痕骤然发烫。
他咬牙将嫁衣抱出,放入随身布囊。晚照站在原地未动,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她忽然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簪头雕成蝶形,轻轻放入他另一侧口袋。“子时将至。”她说,“槐叶承露,不可迟。”
院中古槐伫立百年,枝干虬结如爪。沈烬在树下铺开蒲团,将铜尺残片贴于胸口,寒意渗入经络,勉强压制体内躁动。天空无云,月光斜照,叶尖凝出露珠,幽光微闪。他闭目调息,呼吸渐缓。
晚照立于他身侧,嫁衣无风自动,长发垂落,形成一道弧形屏障,将月光隔绝在外。地底传来低沉震动,树根处浮现细小裂纹,黑气渗出,随即被发丝扫过,尽数压回。时间推移,露珠渐满,第九滴在叶尖悬而未落。
他睁开眼,伸手取银碗。晚照却先一步抬指,指尖轻拨叶尖,水珠滑落,精准坠入碗中。动作轻柔,却让他脊背一寒。银碗封口,收入怀中。他站起身,膝盖微颤,阳气流失的虚乏感如潮水袭来。
“还差朱砂。”他说。
祠堂位于西院尽头,门槛漆黑如墨。他踏上前阶,脚下木板瞬间转为镜面,倒影自动跪伏,双手合十。他继续前行,每进一步,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似有无形之手缓缓收紧。晚照未入祠堂,只在门外停步,低声:“祖宗不认债,但你要取。”
他从袖中取出红绳,缠住手腕,另一端系在铜尺残片上。绳结勒入烙印,刺痛让他保持清醒。神龛前十二块祖牌整齐排列,最末一块刻着“沈氏七十三代主祭位”,字迹新刻,未上漆。他撬开底座夹层,取出一只陶罐,密封完好,罐身刻有符纹。
启封刹那,堂内烛火齐灭。风自虚无而起,吹动幔帐,香炉倾倒。他迅速将罐收入怀中,转身欲离,却在回望时察觉异样——梁上横木阴影深处,似有一处凹陷,形状如眼眶,正缓缓缩回木纹之中。
他未停留,快步返回主厅。供案已清理干净,铜镜置于中央,镜面蒙尘,却隐隐映出人形轮廓。他依次取出物品:嫁衣平铺于案左,银碗置于案右,陶罐打开,倒出三钱暗红朱砂,粉末落地无声,却散发出铁锈与腐香混合的气息。
晚照站在镜前,指尖轻抚镜面。她忽然问:“你怕吗?”
他正在整理红绳,动作未停。“怕过。现在不怕了。”
“若我说,朱砂不是最后一味?”
他抬眼。
她凝视镜中,声音极轻:“还少一样——拜堂时落下的泪。”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方旧帕,展开,中央有一滴干涸的褐色痕迹。那是翻修老宅那夜,他无意识流泪所留。他将帕子置于朱砂旁。
四物齐备。
镜面忽然震颤,浮现出模糊影像:一间昏暗房间,桌上摆着两杯酒,杯身刻满符文,其中一杯酒液漆黑,另一杯清澈见底,却漂浮着一丝红线。影像一闪即逝。
沈烬伸手抚过供案边缘,指尖沾到一粒朱砂粉末。他正要擦拭,却发现粉末并未留在皮肤上,而是顺着指纹渗入皮下,消失不见。他抬起手,烙印边缘浮现出细密红丝,正缓缓向心口延伸。
晚照忽然转身,面向厅门。她的发丝剧烈晃动,嫁衣金线迸出微光。她低语:“有人看过来了。”
沈烬未动,只将铜尺残片从怀中取出,贴于掌心。金属表面浮现出细小裂纹,正缓缓渗出黑血。他盯着那血,低声问:“是宅子在看,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