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缝里的黑血已经干涸,沈烬的左脚踩过那道残痕,血迹在鞋底裂开细纹。他没有回头,巷风卷着灰扑在后颈,袖口下伤口仍在渗血,那道符痕已爬至肘弯,每一次脉搏跳动,它便向前游移一分。
他将铜铃残片含入口中,金属的锈味混着血腥在舌根蔓延。牙齿咬住断裂的铃舌,尖锐的痛感刺穿耳鸣,压下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嘶吼——“你不是救她,是成全她!”每走十步,左臂便抽搐一次,仿佛有根无形的线从地底牵扯筋骨。巷道两侧的墙砖轻微震颤,不是风,也不是脚步,而是某种更深的律动,像无数镜面在地下同步呼吸。
他知道这痛有用。痛让他清醒。
记忆里玄真道人腰间的铃铛共有九枚,残片缺口呈锯齿状,边缘刻有极细的符文,他用舌尖抵住那纹路,辨出是“九阴镇魂铃”的标记。这类铃本不该存世,专用于封镇镜类邪物,却全数碎裂于井底。唯一能收阴物、识古器的人,只有城西那个无窗的铺子。
他继续前行,脚步不稳却未停。血从指缝滴落,在青石上划出断续的线。越接近城西,地面震颤越密,仿佛整条巷子都成了镜框的边沿。
一盏纸灯笼悬在巷口檐下,灯笼皮泛黄,上书一个血写的“陈”字。风起时,字迹扭曲,笔画拉长,竟成了“沈”。他盯着那灯笼看了三息,抬脚跨过门槛。
门轴转动,发出的声音如同棺盖合拢。
店内无光,却并非全黑。九面古镜嵌于四壁,镜面幽幽泛着水波般的微光。他刚踏入一步,九镜同时波动,每一面镜中都浮现出晚照的身影。她立于喜堂深处,嫁衣斑驳,发丝垂落,九张嘴同时启唇,声音叠在一起:“郎君来了。”
沈烬闭眼,侧身而入。左手按在胸口,铜铃残片隔着衣料紧贴皮肤,微弱的震颤顺着肋骨传至肩胛——这是他唯一的方位参照。他曾用血感知符痕,如今用残片感知真实。
他径直走向柜台,脚步未偏分毫。途中左手始终悬于身侧,掌心朝下,指节因紧绷而发白。镜中低语不断,但他已学会分辨虚实:真声入耳,幻音扰心。那些重叠的“郎君”只是诱饵,真正的威胁藏在沉默里。
三步后,他停在柜台前。
右手探入怀中,取出残片,重重拍在木案上。铜铃与桌面撞击,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敲在朽骨上。
“玄真的铃,你认得。”
话音落,店内骤静。九面镜中的晚照同时闭嘴,身影凝滞,如同被冻结的影像。
柜台后,一道人影缓缓转过身。独臂,黑丝绒手套,袖口垂落时遮住半截腕骨。陈九爷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指尖轻抚最近的一面古镜,动作缓慢,像在安抚某种活物。
“你来了。”他声音沙哑,像多年未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沈烬不答,只盯着那只抚镜的手。手套光滑无褶,却隐隐透出底下皮肤的异常——掌心纹路扭曲,似有字形嵌入皮肉。
“你是沈家最后的血脉。”陈九爷忽然说,“也是第七十三个。”
沈烬瞳孔微缩,但未动。
“七十二具棺,七十二夜,七十二个替身。”陈九爷低笑,“她们不信,所以死。你信了,所以活到现在。”
“我不信。”沈烬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铁,“我只是没得选。”
“信不信不重要。”陈九爷的手离开镜面,转向沈烬,“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记得。它记得怎么归位,怎么承契,怎么把自己献上去。”
沈烬左手缓缓抬起,撕开左臂包扎。布条落下,露出翻卷的皮肉与那道仍在移动的符痕。血顺着小臂流下,滴在柜台边缘。
“那你告诉我,”他盯着陈九爷的眼睛,“这符痕为何会动?它要去哪?”
陈九爷未答,目光落在那滴血上。
血珠滚落,触到柜台的一瞬,竟未散开,反而沿着木纹爬行,直奔手套边缘。一滴血沾上黑丝绒,瞬间腾起一缕青烟,布料焦裂,露出底下掌心——那里刻着一个逆写的“囍”字,纹路与沈烬腕上烙印同源。
陈九爷猛然缩手。
“你已半镜化。”他声音变了,“血能引契,伤能破障。你不是来求答案的,你是来验证的。”
“验证什么?”
“验证你是不是他。”
“谁?”
陈九爷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如刀:“主持镜婚大阵的人。沈渊的转世。也是……晚照真正的主祭。”
沈烬呼吸一滞。
“你以为你在反抗?”陈九爷冷笑,“你每一步都在完成仪式。拾铃、见我、流血、对质——全是既定轨迹。你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沈家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前面的人呢?”
“死了。”陈九爷低声,“或疯了。或成了镜中影,日日拜堂,永世不醒。”
“那你呢?”沈烬盯着他,“你为何还活着?”
陈九爷沉默片刻,抬起独臂,缓缓摘下黑丝绒手套。
整只手掌布满镜纹,掌心逆“囍”字深处,嵌着一枚微小的铜片,形状与沈烬手中的残片吻合。
“因为我偷了她的婚戒。”他声音极轻,“那一夜,我是送亲队伍的最后一人。我本该死,可我藏了信物,逃了命。但也被镜气侵蚀,活了近两百年,困在这铺子里,守着这些镜,等下一个沈家人来。”
“你等什么?”
“等一个能问清真相的人。”他看向沈烬,“而不是又一个盲目归位的祭品。”
沈烬盯着那枚嵌在皮肉中的铜片,忽然问:“族谱在哪?”
陈九爷摇头:“不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它不是纸,是镜。你若照它,就会看见自己穿嫁衣拜堂的画面。看见你前七十一代祖先,全都跪在镜前,一模一样。”
“那晚照呢?她知道这一切吗?”
“她知道。”陈九爷低语,“但她更知道,若你不归位,地脉崩塌,她也会彻底消散。所以她必须引你回来,哪怕你清醒,哪怕你反抗。”
沈烬低头,看着自己仍在滴血的手。血珠落在柜台,又被那逆“囍”纹吸走,消失无痕。
“你说我是第七十三个。”他声音低沉,“可柳婆说,七十二具棺中皆是替身,唯我归来,才是真囍。那前面七十一个……是什么?”
陈九爷终于变了脸色。
他后退半步,独臂挡在身前,像是要隔开某种不可见的威胁。
“你不该问这个。”他声音发紧,“有些真相,问了就会被它听见。”
“被谁听见?”
“镜中的他。”陈九爷盯着沈烬,“沈渊。他没死。他藏在镜核里,操控一切。晚照的爱,你的痛,我的记忆——全是他的布局。你每问一句,他就醒一分。”
沈烬站在原地,血顺指尖滴落。
“那我若毁契,会怎样?”
“同灭。”陈九爷闭眼,“你死,她散,我也将化为镜尘。这铺子会焚毁,所有镜中新娘都会消失。但沈渊……也许会找到下一个容器。”
“那就毁。”
“你不怕?”
“我早就不怕死了。”沈烬抬起手,血滴悬在指尖,“我只怕……我根本不是我。”
陈九爷睁开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他低声,“上一个这么说的沈家人,最后跪在镜前,自己扯下了半张脸,说‘这样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沈烬不语。
店内九镜再度波动,镜中晚照的身影开始褪色,嫁衣金线剥落,面容浮现出尸斑。她们齐齐抬手,指向沈烬,嘴唇开合,却无声音。
陈九爷忽然抬手,猛地拍在柜台上。
“走!”他厉声,“现在就走!问得够多了!再留下去,你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沈烬未动。
“你还没告诉我,”他盯着陈九爷,“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我?”
陈九爷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
“因为……”他声音颤抖,“你的符痕,已经快到心口了。一旦入心,你就不再是人,而是契的载体。到那时,你问什么,都不会有人回答你了。”
沈烬低头,看向左臂。
那道符痕已爬至肩下,正缓缓逼近锁骨。每一次心跳,它都向前一寸。
他缓缓收回手,将残片重新塞入怀中。血顺着指节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
转身时,他听见陈九爷在身后低语: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迈步走向门口,脚步沉重。
身后九面古镜同时暗去,镜面归于死寂。
就在他手触门板的瞬间,陈九爷忽然开口:
“若你真想毁契,就去找那面最初的镜——埋在老宅地宫最深处,沈渊当年立契的地方。但你要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