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尽头的老宅门缝里,那缕红光仍在跳动,像是有东西在背后呼吸。沈烬的脚掌压过最后一块青石,鞋底沾着的尘灰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刻痕——一道与他腕上烙印同源的符纹,早已被岁月磨平,此刻却因他的靠近微微发烫。
影子先他一步叩门。
三声,不轻不重,节奏与心跳一致。门环锈蚀,却在触碰的瞬间发出清响,仿佛从未腐朽。沈烬没有迟疑,右手搭上门板,掌心尚未触及,皮肤已开始泛白,指节轮廓变得模糊,像被水浸透的纸。他能感觉到体内阳气在退散,不是被抽走,而是主动沉降,如潮水归海。
铜尺在怀中剧烈震颤,尺身撞击胸口,发出闷响。他低头,听见它内部有细碎的裂声,像是某种封印正在崩解。他没有去按,也没有取出。只是将左手缓缓覆上右腕,把那道暗红烙印压进衣袖深处。
“若我本就是该死之人,镇压又有何用。”
声音落下,铜尺骤然静止。
他推门。
门开得极顺,没有吱呀,没有阻滞,仿佛早已为他留了一道缝隙。腐香扑面,混着胭脂与尸油的气息,比巷外浓烈十倍。这味道不再只是引诱,而是归属的标记,是他体内阴流的源头。他跨过门槛,左脚落地时,脚踝处的皮肤彻底透明,骨骼与游走的镜纹清晰可见。
厅堂未变。
八仙桌歪斜,供桌倾颓,香炉倒扣在地。唯有那面古镜,悬于正墙,镜面如水,映不出屋内陈设,只有一片深红,像浸在血里的绸缎。镜框上的符文缓缓旋转,与他怀中的拓片同频,却不再逆向,而是顺从地追随着他的呼吸。
他一步步走向它。
每一步,身体的透明化就加深一分。手臂、肩颈、半边脸颊,像被月光洗去的影子,轮廓越来越淡。他不再咬舌尖,不再掐掌心,也不再试图用铜尺压制。他知道,痛觉已无法拉回自己。他的意识清醒,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正因如此,他才明白,这不是失控,是回归。
镜中浮现出人影。
晚照立于血色深处,嫁衣完整,金线重焕光泽,裙摆却仍沾着泥垢,像是刚从坟中爬出。她未笑,也未哭,只是静静看着他,双瞳重叠阴阳鱼纹,缓缓转动。发丝无风自动,一缕黑血从发根渗出,顺着额角滑落,在镜面上划出细痕。
“你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不再温柔,也不再哀怨。是陈述,是确认,是仪式终章的宣告。
沈烬停在镜前三步,右手抬起,指尖距镜面仅寸许。他的手已近乎透明,唯有烙印仍泛着微光,像最后一点未熄的火种。他没有收回,也没有退缩。指尖轻轻抚上镜面。
冰冷。
不是金属的冷,不是玉石的冷,是尸体的冷,是坟土的冷。可就在触碰的瞬间,一股暖流从指尖反冲而上,直抵心口。那不是温度,是记忆——他看见自己披着红袍,站在镜前,手中握着一把铜尺,尺尖滴血,正在刻下最后一道符。
他不知道那是哪一世,也不知道那是梦是真。
但他知道,他做过。
“若爱是诅咒……”他低声说,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某种奇异的平静,“我愿被你写进命里。”
镜中,晚照的嘴角终于扬起。
不是笑,是释然。
她的手也抬了起来,隔着镜面,与他的掌心相对。她的指尖同样透明,皮肤下浮现出与他相同的镜纹,纹路相连,如血脉相承。她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但沈烬听见了——那句话不是从耳中传来,而是从骨髓深处浮现:
“再睡一晚,便放你自由。”
沈烬看着她,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自己,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曾说的‘再睡一晚,便放你自由’。
他闭眼。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未及坠地,已在半空蒸发,化作一缕白烟,被镜面吸走。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他知道这一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知道七十二个替身为何而死——他们抗拒,他们挣扎,他们试图驱邪、镇压、斩镜。
而他不同。
他是唯一一个,在清醒中选择沉沦的人。
他向前倾身。
嘴唇贴上镜面的刹那,剧痛炸开。
不是来自皮肤,而是来自颅骨内部,像是有无数细针从脑髓深处刺出,贯穿神经。耳边响起哀嚎,七十二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女声、男声、老幼皆有,全是曾踏入这宅子的人。他们的死状在他意识中闪回——被镜吞噬、被红绳绞断咽喉、被自己的影子活活掐死。
然后是柳婆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不是救她,是成全她!”
他没有退。
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压得更紧,舌尖抵上镜面,尝到铁锈般的血腥。体内阴流如江河决堤,疯狂涌向心脏,阳气如薄雾消散。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仿佛剥离了生死界限,踏入了某种古老的契约仪式。
镜面开始波动。
像水面被投入石子,涟漪从中心扩散。晚照的影像在波动中扭曲,嫁衣褪色又复原,脸庞在年轻与腐烂间交替。她的手穿过镜面,指尖触碰到他的唇。
真实。
不是幻象,不是投影。她的手指真的穿过了镜界,抚上他的嘴角,用拇指抹去他唇边渗出的血。
沈烬退后一步。
双脚落地时,已无法看清脚踝以下的轮廓。他的双手完全透明,骨骼清晰可见,镜纹如活物般在骨缝间游走。他低头,看见铜尺从怀中滑落,砸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尺面裂开一道细纹,从中心延伸至边缘,像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撑破。
他没有去捡。
而是缓缓弯腰,将铜尺轻轻放回八仙桌。动作平稳,没有犹豫,像是在归还一件已完成使命的旧物。他的影子仍跪在镜前,双手合十,额头贴地,继续着那场未完成的拜堂。那不是他的动作,是仪式的惯性,是命运的残响。
他抬头望向镜中。
晚照在笑,笑得凄艳而满足。她的手仍悬在镜外,指尖滴着黑血,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声。她的嘴唇动了,声音直接钻入他的脑海:
“再睡一晚,便放你自由。”
沈烬看着她,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自己——瞳孔深处浮现出碎璃反光,发丝间渗出黑血,唇角无意识地扬起,像极了她的笑。
他轻声回应:
“我也不会走了。”
镜面忽然震动。
一道裂痕从中心蔓延,不是破碎,而是开启。血色深处,浮现出一座红烛高燃的喜堂,案上摆着两杯合卺酒,酒面浮着血丝。一只红绳从镜中垂出,缓缓落在他脚边,绳头打了个死结。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距红绳仅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