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没有移开铜尺。镜面结出的霜纹还在蔓延,蛛网般爬过莲纹花蕊,将那张嵌在铜中的脸分割成碎块。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尺边缘压住镜框,却未激起一丝光亮。父亲留下的东西,第一次没有回应。
他往前迈了一步。
寒意立刻从腕部炸开。那道暗红镜纹猛地一烫,随即转为刺骨冰凉,仿佛有根针顺着血脉扎进心脏。他呼吸一顿,体温骤降,皮肤上浮起细密疙瘩,像是被浸入深井寒水。镜中晚照缓缓抬手,指尖贴上霜面,她的动作极慢,可沈烬能感觉到——那股冷,是随着她靠近而加深的。
他又退了半步,寒意稍缓。
镜纹热度未消,反而在皮下微微搏动,像有了心跳。他低头看手腕,烙印边缘渗出一点血丝,顺着皮肤滑下,在苍白的腕内侧留下一道细红。
这不是幻觉。
他咬牙,再次逼近镜前一步。这次他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试探。指尖距镜面三寸,霜气扑面,睫毛瞬间结出微霜。镜中女子嘴角微动,仍未说话,但眼底阴阳鱼纹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沈烬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东西在拉扯他的意识,往镜里拽。
他猛地抽手,铜尺横扫镜面。
“啪”一声轻响,铜尺撞上镜框,震得掌心发麻。镜面霜纹裂开一道缝,又迅速弥合。晚照的身影晃了晃,依旧立在原地,嫁衣未动,发丝垂落如初。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怒意,反倒像在看一个挣扎的困兽。
沈烬喘息着后退,靠在墙上。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进衣领。他摸了摸铜尺,金属冰凉,毫无反应。这东西能镇邪?还是说,它已经认不出眼前的,还是“邪”?
他盯着镜中人,声音干涩:“你到底想干什么?”
晚照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夜更清晰,像贴着耳膜响起:“我说过了。娶我。”
“我不可能娶一个死人。”
“你已经在娶了。”她轻轻抚过镜面,霜纹随指尖游走,勾出一个歪斜的囍字,“每靠近一次,你的阳气就少一分。每听一句,你的心就偏一分。你抗拒,可你还在看我——这就是开始。”
沈烬闭了闭眼。他想反驳,可身体的异样无法否认。体温仍未回升,腕上烙印隐隐发烫,连呼吸都带着寒气。他强迫自己冷静,可思维像被一层薄冰覆盖,迟钝而沉重。
他转身离开,不再看镜。铜尺被他塞进腰带,脚步沉重地走向卧室门。他需要数据,需要证据,需要能解释这一切的逻辑。他不是疯子,不会被一面镜子拖进深渊。
夜幕降临前,他翻出体温计、记录本、红外测温仪。他测了三次,腋下温度三十五度一,比正常低一度。他又测了手腕镜纹处,皮肤温度仅三十三度。他拍下照片,标注时间,写下“低温局部化,原因不明”。
他把铜尺放在枕下,关灯,躺下。
黑暗中,他盯着天花板。老宅的木梁发出轻微吱呀,风从窗缝钻入,吹得应急灯电线晃动。他强迫自己闭眼,可意识始终清醒。他知道她在镜中看着他,他知道她等的是什么。
三更。
他“醒”了。
不是惊醒,而是意识到自己已经睁着眼。卧室里亮着微光,红烛不知何时燃起,烛泪堆在梳妆台边缘,凝成扭曲的花。他动不了,四肢沉重如石。身侧传来窸窣声,嫁衣的金线摩擦床单,冰冷的布料贴上他的手臂。
晚照躺在他身边。
她侧身面向他,发丝垂落,一缕搭在他颈侧,湿冷如水草。她的眼尾朱砂痣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瞳孔深处阴阳鱼缓缓旋转。她抬手,指尖抚过他的唇,动作轻柔,像在描画。
“郎君,三更了。”她说。
他想喊,想推开她,可身体不听使唤。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缓缓靠近,鼻尖几乎相触。她的呼吸没有温度,却带着一股陈年脂粉的香气,混着腐水的腥。
然后,他“睡”了。
梦里,他站在床边。床下停着一具黑漆棺材,棺盖厚重,边缘雕着缠枝莲,与镜背纹路一模一样。棺面刻着四个字——沈烬之柩。
落款日期:四十九日后。
他想后退,脚却钉在原地。棺盖缓缓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想闭眼,眼皮却被无形之力撑开。棺中伸出一只手,苍白,瘦削,腕上有一道暗红烙印。
那是他的手。
他猛地抽身,狂奔。走廊无尽延伸,门一扇扇关闭。他撞开最后一道门,冲进阳光里。他大口喘息,回头——门后漆黑,没有走廊,只有一面铜镜,镜中晚照静静站着,嘴角微扬。
他醒了。
冷汗浸透睡衣,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纸洒在地板上。他抬起手,看腕上镜纹——它还在,颜色更深,边缘的血丝未干。他伸手摸枕下,铜尺冰凉,毫无反应。
体温再降一度。
他坐起身,双腿发软。他扶着床沿走到梳妆台前,没有开柜门,只是盯着镜面。晚照站在镜中,嫁衣如旧,发丝垂落。她没动,可他知道,她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他转身去浴室冲澡。热水冲刷身体,可寒意仍在骨髓里。他盯着手腕,镜纹在水下泛着微光,像活物在呼吸。
中午,阳光正盛。他故意走过东厢房,那面镜子被他移到了墙角,镜面朝外。他站在门口,看着镜中倒影。
他的影子落在光里,清晰,拉长。
然后,动了。
他的本体未动,影子却缓缓屈膝,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举至眉心,行古礼三拜。动作标准,一丝不苟,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沈烬僵在原地。
他抬起脚,影子却未跟随。它依旧跪着,头低垂,像在叩拜镜中之人。他猛踩下去,影子如墨滴般收缩,向镜面方向滑去,避开了他的脚。
他抬头看镜。
晚照站在镜中,嘴角微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它比你懂礼。”
沈烬踉跄后退,撞上墙壁。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身体被抽走一部分。他低头看手,指尖微微发青,呼吸带着白气。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
他开始怀疑,自己还能控制什么。
他回到卧室,坐在床沿。铜尺被他拿出来,放在桌上。他盯着它,像在看一件失效的工具。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看向腕上镜纹。
它在跳。
像心跳。
他闭上眼,耳边响起水滴声。一滴,一滴,一滴。与他的呼吸,渐渐同步。
他睁开眼,望向镜。
镜中,晚照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