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还贴在藏书室的门框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尺的棱角硌着胸口,压住那张染血的黄纸,符文边缘的墨迹正缓慢吸收渗出的血珠,像干涸的唇舔舐着活物。他没有再看那面古镜,也不敢。他把拓片折成窄条,塞进内袋,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换了衣服,扣紧领口,遮住手腕上仍在渗血的烙印。镜背那行“沈渊立契”的篆字在他脑中反复浮现,像刻进骨髓的咒。他必须找到能识得这字的人——不是道士,不是术士,而是懂古籍、通民俗、能辨真伪的活人。他知道这风险,可若再留在宅中,他迟早会变成那符文的一部分。
天刚亮,街面湿冷。他走出老宅铁门,巷口的石板泛着青灰,脚步踩上去没有回响。他扶了扶铜尺,它贴着心口,冰冷而稳定。走出三条街后,影子在日光下忽然抽搐了一下,像被无形之手拽动。他立刻用铜尺轻敲腕部,烙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识瞬间收紧。
旧货集市在城西,清晨已有摊贩支起布棚。他穿行在书摊与古玩之间,目光扫过泛黄的线装书、残破的木雕、褪色的绣片。没人注意他,直到他在一处古籍摊前停下。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瘦脸男人,正低头整理一摞残卷。沈烬从怀中取出拓片一角,仅露出符文外环的血痕。
摊主抬头看了一眼,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一缩。他迅速合上手中书卷,低声道:“莫招她来。”随即收起摊布,连书带箱一并搬走,动作利落得不像年迈之人。沈烬站在原地,周围几个摊主也悄然移开视线,有人收摊,有人低头数钱,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
他退到巷口,靠墙喘息。烙印的痛感越来越频繁,像有东西在皮下爬行。他咬住后槽牙,手指按在铜尺上,试图用金属的冷意压制体内那股阴流。就在这时,一股阴风贴着地面卷过,吹得他衣角一颤。
他抬头。
斜对面,一个佝偻的老妪站在破布棚下,灰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她手里提着一盏纸灯笼,灯笼残破,四角卷曲,里面一点幽绿火光,不摇不晃,也不灭。她直视着他,嘴角缓缓裂开,裂至耳根,露出一个极宽的口,可声音却清脆如孩童:“你……来了。”
沈烬没有动。铜尺抵住心口,烙印却突然剧烈跳动,不是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像两块磁石靠近时的震颤。他盯着那灯笼,火光映在她浑浊的眼球上,像两粒未燃尽的炭。
“你认识这符?”他开口,声音沙哑。没有展开拓片,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胸口。动作克制,却已暴露意图。
老妪不答。她缓缓抬起灯笼,火光斜照沈烬的脸。刹那间,他瞳孔一缩——灯笼内壁,隐约浮现两个字,墨迹斑驳,边缘被水渍晕开,像是经年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残痕。
晚照。
那两个字在他视线中微微扭曲,像沉在井底的纸钱,随时会被暗流卷走。老妪嘴角裂得更开,声音依旧清脆:“她等了七十二夜……你,是第七十三盏灯。”
话音落,灯笼火光骤暗,几近熄灭。她转身,步伐轻缓,脚不沾地似的向巷子深处走去。沈烬脑中警铃大作,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他咬破舌尖,剧痛炸开,神志瞬间清明。他猛地冲出,铜尺在掌中发烫,追着那道灰影奔入窄巷。
“晚照是谁?”他嘶喊,喉咙撕裂般痛,“那符文是谁刻的?!”
老妪止步。
她没有回头,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他怀中的拓片。风停了,巷子里的喧嚣仿佛被抽走,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烙印的跳动。她开口,声音仍是孩童的调子,却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名在镜中……找她问。”
话音未落,她身影开始淡去,像雾气被风吹散。灰布衫、残破灯笼、裂至耳根的嘴,一一消融在空气中。唯独那盏灯笼坠落在地,火光在熄灭前最后一瞬,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十八岁左右,发髻斜插银簪,眉心一点朱砂,穿的是丫鬟服,可那银簪的纹样,与晚照嫁衣上的金线如出一辙。
沈烬冲到灯笼旁,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纸面,火光彻底熄灭,灯笼化作灰烬,随风卷走。他跪在青石板上,掌心空空,只有铜尺的冷意还贴着皮肤。
他缓缓抬头。
巷子尽头,阳光刺眼。可就在光影交界处,他仿佛看见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嫁衣的边角,金线斑驳,裙摆沾着泥垢。那影子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虚空,像在整理不存在的发髻。
他猛地站起,踉跄追出。巷外是闹市,人来人往,车声喧杂。他站在街心,四顾茫然。烙印的痛感突然加剧,血从袖口渗出,滴在拓片的折痕上。黄纸微微发烫,符文中心的阴阳鱼纹,正缓缓旋转。
他低头,看见拓片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指甲划过纸面,又像某种符号的起笔。那痕迹从“沈渊立契”的“渊”字旁延伸而出,指向符文外环,末端微微上挑,像一个未完成的“七”字。
他手指颤抖,将拓片翻转。背面空白处,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墨迹,非他所写,笔迹纤细,带着女子的柔婉:
“她不是新娘。”
最后一个字的末笔拉得很长,像被突然中断。沈烬盯着那行字,喉头滚动,正欲细看——
巷口传来一声轻笑。
不是孩童,也不是老妪。是女子的声音,温婉,哀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猛地抬头,街对面,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妪正缓缓转身,提着那盏残破灯笼,火光幽绿,映出她嘴角裂至耳根的宽口。
她又回来了。
沈烬的手攥紧铜尺,指节发白。他张口,声音压得极低:“你到底是谁?”
老妪不答。她只是抬起灯笼,火光照向他胸口的拓片。那一瞬,他看见灯笼内壁的“晚照”二字,正被一滴黑血缓缓覆盖。